进藤光上前把手搭在塔矢亮肩膀上，人也随之半蹲了下来，仰头低声安慰，“塔矢，你不要太过担心，医生不是说了手术很成功嘛，大师不会有事的！”

塔矢亮不断摇头，神情阴郁，“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来这里，也不会气到父亲进医院……”

他不但改变不了过去，还让父亲提前病发。有些事情他没有做，却在意料之外出现，而不好的事情无论他怎么做，依旧会发生，这样下去，说不定六年后的那场车祸也会……他根本无法抓住命运，更遑论去改变它！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把自己埋进月影里。

“可是也多亏你在场施行急救，才能让大师成功被抢救过来啊！”进藤光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旋过他的身子，强迫他面对自己，“你已经做到你力所能及的事，所以不要太自责了！”

塔矢亮默默看着眼前人，片刻后才想起一个迟来的问题，“……你怎么过来了？”

“坐飞机过来啊，”进藤光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去到机场才发现，今天所有经济舱的票都卖光了，幸好末班机还有头等舱票，我只好买了。第一次坐头等舱，好贵！一下子不知道没了多少盘指导棋的收入……”

“……我是问，你为什么要过来？”

“因为你啊！”进藤光干脆回答，“因为你的表现有些不太寻常，说到担心塔矢大师，我其实更担心你，所以就跟过来了！也幸好我来了！”

塔矢亮哑口无言地看着诚实表达出自己感受的进藤光，感动慢慢地从内心涌起，一个冲动就脱口而出，“进藤，我……能抱抱你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在从前的26年半里，他从未对进藤光提出这样的要求，此时怎么能因一时的鬼迷心窍而破功？他明明对自己说过，要强到可以当进藤光的靠山和后盾，可是现在的自己实在太软弱、太没用、太丢脸了！

进藤光似乎有些吃惊，站了起来。

塔矢亮很怕他会离去，马上改口，“对、对不起，我随便说说而已，不要在意，我……”

话未毕，他就落入一个有力的怀抱里。他的额头抵在弯下腰的进藤光肩膀处，鼻息里弥漫着进藤光特有的温度和味道。进藤光的胸膛，果然如梦中的那样宽厚；而进藤光的双臂，也是那样强壮！本来还有些错愕，但塔矢亮很快就沉溺于这个期待已久的怀抱之中，他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渴望进藤光的体温。眼一热，他连忙紧闭双目，反手回抱进藤光，难得放纵自己对他的依赖。

心里默念：只要一分钟，给他一分钟就好，一分钟过后他会重新振作，重新做回那个无坚不摧的塔矢亮。

可是进藤光很慷慨地献出很多个一分钟，长时间维持着弯腰拥抱的姿势，直到站不住晃动了一下。塔矢亮像惊醒一样急忙松开自己的双手，轻轻推离进藤光。

“现在感觉好点了吗？”进藤光站直身体，微笑问他。

塔矢亮的脸像火烧一样滚烫起来，他庆幸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小灯，进藤光应该看不清他的赧颜。

“谢谢你……”他嚅嚅道谢。

“不要那么见外，我们是好朋友嘛，对不？所以有困难，一定要找我帮忙，感到难过的时候，也要跟我说，无论如何，我会一直陪着你，肩膀也会借你！在我面前，你不用故作坚强！”

是的，他们是好朋友。太好了，他们是好朋友！他要的不多，单单是身为好朋友的关怀，就已经让他很满足！

轻轻给不知不觉睡着了的进藤光披上向护士借来的毛毯，塔矢亮坐到了父亲的床与窗户之间，遥望漆黑一片的窗外。他没有真的在看什么东西，纯粹只是在发呆。

一直到不知道什么时候，织物掉在地上的悉索声惊动他。

他回头，问道：“醒了？要不要向护士小姐借张床再睡一下？”

“不用了，”进藤光从趴着的桌面抬起头，揉揉眼，看到窗外的天空开始泛起鱼肚白，又看塔矢亮的西服整整齐齐连一丝皱褶都没有，便问，“你难道一晚没睡？”

“我睡不着……”塔矢亮避开他的目光，“对了，你要不要赶回棋院？现在搭早班机回去，也许还来得及参加比赛。”

“怎么可能来得及！不过没关系，反正你又不在，得到不战胜也没意思，”捡起地上的毛毯放在一边，看对方还想劝说，进藤光举手制止他，“再说，不过是一个不战败，之后几场都打败对手就行了！”

塔矢亮看到进藤光这样自信满满，摇摇头，只能作罢。

“那你呢？你请的是病假，要不要告诉棋院真正的事因？昨晚我过来的时候，看到很多记者守在医院外，要是他们乱报道，不太好吧？”

“再说吧。”塔矢亮一脸不在乎地敷衍，的确现在，他也没有管这些事情的闲情。

进藤光想了想，又说，“不过，不能在最重要的名人战里与你一决高下，还真是有点遗憾！”

“不是还有其他重大赛事！而且今年的名人战不行，还有明年、后年，之后会有大把机会！”

“也对，我们还要在一起下很久的棋呢！”进藤光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塔矢亮也扯着嘴角笑了笑。

两人压低音量，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不知不觉天色大白，明子的身影也出现在门外。

“辛苦你们了，小亮，进藤君。我帮你们在酒店订了一间双人房，你们赶紧去休息吧，”明子对塔矢亮说，“小亮，你知道韩国棋院帮我们订的酒店在哪吧？”

“知道。对了，母亲，父亲这几天的行程安排是怎样？我去帮你们向韩国棋院说明情况吧！”

“也好，你懂韩语比较方便，不过这事不急，”明子皱皱眉，“小亮，你先回酒店，休息一下再说吧，你的脸色很憔悴！”

“不要紧！还有，该给父亲准备点什么食物好呢，果然还是该煮粥……”

“小亮，”明子打断塔矢亮的话，“听妈妈的话，现在你什么都别管，先休息，好吗？”

“好吧……”塔矢亮轻轻应道。

“那进藤君，小亮就拜托你了！”明子还是不放心，转而交代进藤光。

“交给我吧！”进藤光拍着胸口说。

一同坐在出租车后座，进藤光不时偷瞄安静的塔矢亮。正如明子所说的，塔矢亮的脸色苍白，衬托出眼睛下的眼袋又大又黑。不过塔矢亮一言不发，进藤光也不好唐突地说什么。

进了酒店房间，进藤光让塔矢亮先进入浴室洗漱，自己则大字型瘫在床罩上。塔矢亮的动作很迅速，十分钟左右就出来了，竟然换上了一身正式的西服。

“你换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进藤光从床上一蹦而起，拦住塔矢亮从行李袋里取出钱包和手机就准备出门的动作，难以置信地问。

“我要去韩国棋院。”塔矢亮一脸“你看不出来吗”的表情。

进藤顿时有点气急攻心，“塔矢亮！你去镜子前瞧瞧，你现在这像鬼一样的脸色，你想出去吓谁啊？还不听明子阿姨的话，快点去睡觉！”

“可是我……”塔矢亮露出为难的样子，“我睡不着……”

“就算睡不着，你也给我趴到床上去，闭目养神也好！快去！我困死了，没精力跟你磨！”进藤光装出凶巴巴的神色。

“你困就去睡啊！”

“我向明子阿姨下过保证，你不睡我也不会去睡的！”

“……知道了！”自己的身体不要紧，但万万不能因此拖累了进藤光，所以塔矢亮不得不屈服。

他仅仅脱了西服外套，用衣架挂在墙上，就着衬衣、西裤就钻进被子里，想趁进藤光睡着后偷溜出去。

可是不过一两分钟，他的呼吸就变得低缓悠长，被子也有规律地慢慢一起一伏。意识违背了主人的意愿，他就这样睡过去了。

塔矢亮在朦胧之中就感到有些不对劲——他现在正躺着吗……他在哪里……现在什么时候了……父亲怎样了……父亲？！

他猛地睁开眼睛，入目的是坐在对面床边、一头乱发的进藤光。

“你也醒啦？”进藤光正在伸懒腰，“唔哈，睡得真好！”

“我……睡着了？”塔矢亮微微撑起身，抬腕看了看手表，“三点了？！”

竟然睡了那么久！他着急地掀开被子下床。

“对了，你睡着的时候，明子阿姨打了电话过来，不过你没醒，我就替你接了，”进藤光指了指塔矢亮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她说韩国棋院派人过去医院慰问，省下你专门跑棋院一趟了。还有医生说，大师今天还不用吃东西，打营养针就好，所以你也不需要操心。她让你睡饱吃好，再过去医院！”

“这样啊……”塔矢亮刚准备起身，听到进藤光这话，身形一滞，又慢慢坐回床上。

“你饿不饿啊？”进藤光问。

“还好。”塔矢亮淡淡地回答。

“可是我饿了，毕竟早餐、中餐都没吃……”进藤光摸摸肚子。

“那你快去找点东西吃吧！”塔矢亮催促道。

“你不吃，小的哪敢独食？”进藤光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那我们去楼下餐厅吃饭吧。”塔矢亮又妥协了。

于是简单打理一番，两人下了楼。

“难得来到韩国，真想尝尝正宗参鸡汤啊石锅饭什么的……唔，星级酒店的选择挺多，就是东西真贵……还是吃冷面好了，也是特产……”

坐在酒店附属餐厅的座位上，进藤边翻餐牌边自言自语。头等舱机票让他拮据了许多。

“……进藤，你点参鸡汤吧，我请你。”塔矢亮马上就建议道。

“啊？不用不用！”进藤光连连摆手。

“想吃什么就大方点吧，”塔矢亮真诚地看着进藤光，“我要答谢你专门飞过来，为了我……和父亲的事，有劳你费心了！”

“又来了，塔矢，都说你不用跟我客气，这是好朋友应该做的！”进藤光佯装生气。

“那你也不要跟我客气，随便点，一顿饭我还是请得起的！”塔矢亮扬起一个浅笑。

“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进藤光也露齿笑。

塔矢亮叫来服务员，给自己点了一个海鲜蔬菜饼，正要问进藤光是不是真的想吃参鸡汤，只见坐对桌的那人掰着手指头，对着侍应生噼里啪啦就点了起来。

塔矢亮愣在当场。

“我看你点得太少，怕你吃不饱，所以点了可以两个人分吃的套餐和一些其他东西……会不会点太多了？”进藤光看到塔矢亮古怪的神情，以为他心疼钱包，有些不好意思地抓头笑笑，“要不还是AA吧！”

“不是这个问题，”塔矢亮摇摇头，犹犹豫豫地问，“你……会讲韩语？”

还讲得颇为流利！在他印象中，这个时候的进藤光还没来过韩国，在前年高永夏过来日本棋院比赛时，他还需要自己做翻译……对了，他怎么就没想过，如果进藤光人生地不熟、又语言不通的话，昨晚是如何正确找到父亲所在的病院？他刚刚看到进藤光在研究餐牌、却不需要他翻译的时候，竟然一时没想起这码事！

“嗯，我看你能毫无障碍地用英语、韩语和汉语跟外国人交流，心想不能落后于你，所以上次高永夏从东京回去后，我也偷偷去报班学韩语。真佩服你居然能掌握那么多门外语，我单单韩语就已经一个头两个大，刚开始怎么也认不全那些框框圈圈。幸好努力了大半年，终于小有所成，”进藤光嘿嘿笑了两声，“本来是想什么时候参加世界性赛事，显摆一下给你看，没想到现在提前用上了，吓一跳了吧？”

“嗯……”塔矢亮微微点头。与其说吓到，不如说有些落寞。

他们是23岁的时候，才有一次去韩国参加比赛的机会。比赛的前两个月，在得知他们两人都获得参赛权后，进藤光兴冲冲地跟塔矢亮说想学韩语。塔矢亮就拉着进藤光去报韩语初级夜班，为了陪进藤光，塔矢亮自己也同时去报读高级班，每天课下再抽两个小时，给进藤光复习上课内容，外加满堂灌生活口语。进藤光一点语言天赋都没有，单单让他背牢那几句日常用语就让塔矢亮焦头烂额。但那段时间，他们基本朝夕相对，每天白天不是在棋院打照面，就是在会所碰面；有课的夜晚一起去上课，没课的时候，在进藤家或塔矢家继续学习，粘在一起的时间比之前以及往后都要长。

从韩国回来后，进藤光本来发懒说：“好难啊！现在这些够用了，不学了！”

被塔矢亮耳提面命说了他一通：“学习要持之以恒，否则一事无成！”

塔矢亮冷着脸把进藤光赶到中级班继续进修。进藤光摸着鼻子悄声埋怨了几句，倒也乖乖去上课。毕竟他的韩语水平远远不及塔矢亮，当惯了对方的对手，进藤光无论在哪个方面都不愿意输给对方。夜晚，进藤光照常让塔矢亮帮他复习功课，就这样持续到中级班的课程也结束了，塔矢亮满意地宣布，进藤光现在这水平，到韩国去生活也没问题，两人一起学习的时间才告一段落。

在这陆陆续续学习韩语的一年多时间里，塔矢亮非常珍惜每一分一秒跟进藤光相处的时光，真是让人很开心。只是既然进藤光现在提前学了韩语，那以后那段一起学习的宝贵记忆就不复存在了，怎么想都有点小伤感。

“塔矢，怎么还不吃？”

点的东西都端上桌了，进藤光见塔矢亮没有动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便关切地把装着泡菜、腌萝卜、辣酱等等的小碟子一一往塔矢亮的方向推去。

“没什么，”塔矢亮回过神，低头看了一眼堆在他面前一碟碟的配菜，抽出筷子，对着进藤光笑了笑，“那我开动了！”

塔矢大师第三天才醒过来，当其时，塔矢亮正拉着进藤光在医院过道里谈话。

“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醒，你不要再在这里逗留了，快给我回日本去！”塔矢亮小声但是稍严厉地说。

“不要！”进藤光也压低声音，坚决否定掉塔矢亮的命令，“我接下来那场比赛是大后天，现在根本不用急！”

“进藤，你是在趁机偷懒吗？”塔矢亮半眯着眼瞄他。

“才不是呢，都说了我是担心你和大师！”进藤光也有点动气，“真是好心没好报！”

“我又不是小孩子！父亲也有这么多人看顾着，现在根本不需要你！快给我回去专心准备比赛，”塔矢亮狠下心说，“敢输就有你好看！”

“我这么厉害，怎么会输！你怎么老是担心有的没的！”进藤光叉腰说，“总之我已经决定下场比赛前一天才回去，其实机票也已经买好了！”

“你真是的……”听到他说买了机票，塔矢亮只能放弃劝说，有些气鼓鼓地瞪着进藤光，两人一时在过道上相对无言。

打破他们之间的僵局的是冲出来的明子，“小亮，快来，你爸醒了！”

塔矢亮马上转身进入病房，果然行洋睁着眼睛在看他们。

“父亲，您没事吧？幸好终于醒了！”塔矢亮多日来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他欣慰地吁出一口气。

行洋不作声，只是默默盯着他看。

“父亲？”塔矢亮想起自己正是害父亲入院的罪魁祸首，还有父亲晕倒前的动怒，突然有些忐忑不安，“父亲，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要惹您生气的……”

行洋仍然不吭声，看着他的眼神有些飘忽。

这时，医生也快步进入病房，塔矢亮让开一个位置，方便医生作检查。

“医生，我父亲他怎么样了？”看到医生收起听诊器，塔矢亮急急追问。

“他因为晕倒时脑缺氧，可能会记不起近期发生过的事情，不过没太大问题的，他身体正在逐渐恢复，好好调养，他从前的记忆会慢慢回复过来的！”

“太好了！”明子合掌祈祷。

但塔矢亮还不放心，继续问，“那我父亲的心脏需不需要搭支架？他是位职业棋士，他以后还能下围棋吗？”

“之前有说过，病人梗塞的面积并不大，所以没有严重到需要搭支架。至于下围棋，休养好的话，我想没大问题的。当然要适量，不能受刺激和过度疲劳！”

“那就好，谢谢医生！”塔矢亮向医生深深行了个礼。

“什么是支架？”待医生走后，进藤光在旁边小声问道。

塔矢亮简单解释就是一种帮助心脏恢复正常机能的微创手术。

“塔矢，你知道好多！”进藤光看着他的眼神不禁充满了佩服。

他当然知道，因为上一个2007年的这个时候，医生正跟他们家属商讨给行洋搭心脏支架的事情，而且那时行洋的病情也根本不像现在医生说的那样轻描淡写，他们最后不得不请直升飞机把行洋送回日本做手术。

他想，也许他终究不是完全无能为力，他还是起了一点作用。

“小亮真的很为爸爸着想呢，”明子在一旁搭话，“这次要不是小亮也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母亲……”塔矢亮对明子露出抚慰的笑容。

如果父亲因此身体变好，那母亲也不会决定要跟父亲一起去瑞士定居休养，那对他来说倒真的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是呢，塔矢……亮君就是那种对于不在乎的东西很冷淡，但一旦认为对方值得他付出，他就会挖心掏肺地对别人好的人！”进藤光忽然在旁边应话。

“进藤君很了解呢！没错，小亮的世界观太简单了，就跟他最钟爱的围棋一样，他眼里不是黑，就是白，有时我蛮担忧这个儿子会不会得罪人或被人欺负！”明子的注意力马上被扯远。

“没关系啦，明子阿姨，有我在，我不会让亮君被人欺负的。”进藤光指着自己作担保。

“嗯，进藤君，幸好小亮有你这个好朋友，所以小亮就有劳你费心了！”

“哪里哪里，阿姨实在太客气了！”

塔矢亮一头黑线地旁观母亲跟进藤光在一唱一和，无视他这当事人的存在，公然讨论起他的事来，觉得难为情却又不知道怎么阻止，只好低头去看父亲，可惜父亲又合上眼睛睡着了。

他实在忍不住，硬生生插入另外两人的对话，“母亲，既然父亲醒了是不是该给他做些什么营养餐之类的？还有，进藤，你快回国！”

“哦，对哦，我要去咨询一下医生……”

“所以说我的机票是后天……”

病房里一时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