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又下意识抿了抿唇。
“好人对傻子应该算是好的,为傻子打抱不平,对着傻子笑,向傻子伸出了手,还为傻子擦脸。这些事情,只有傻子的娘亲才对他做过。”
说完这句,他蓦地叹息一声,扯了扯嘴角。
“但其实,好人也有不好的地方。说过的话不记得,丢了的东西也不去找。”
“傻子跟到好人住的地方,看到好人在放纸鸢,好人笑得真开心。傻子想,那么漂亮那么大的纸鸢不见了,好人一定会去找它的。”
“于是,傻子使了点法子令纸鸢飞走了。他跟着那只纸鸢,走了很远的路,最后终于找到它了。”
“傻子抱着纸鸢,又走了很远的路,跑回到好人的住处。想到好人马上就要来找纸鸢了,他就忍不住高兴。”
说这些话的时候,阿晦脸上始终带着笑,语调不知不觉降了下去。
“可是,傻子等了很久,从天亮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天亮,好人都没来找他要纸鸢。”
“刚开始,傻子想,好人也许是累了,他要休息好才会来找纸鸢。”
“再接着,傻子又想,这纸鸢其实只是大了点,也没有很好看,至少没有好看到令好人非它不可的地步。他以后要扎出更加漂亮的纸鸢,漂亮到让好人看过一眼,就再也忘不掉。”
“到最后,傻子想通了。那只纸鸢对好人来说无足轻重,好人根本没有把它放在心上。”
“但傻子还是紧紧抱着纸鸢,心想万一好人哪一天想起了它,又来找它了呢?”
“傻子不仅傻,还很执拗,怪不得好人没把他放在心上。”
说着,他低下头去,问孟玄离:“你说是不是?”
孟玄离听不见,他闭着眼睛,气若游丝,看起来就跟死了一样。
阿晦移开目光,没由来地轻叹一声。
“这其实是一个虎头蛇尾的故事。以后有机会,我再跟你讲祸害的故事。”
话音刚落,一丝莫名的寒苦从他喉间蔓延开来,令他登时皱紧了眉头。
他再次低头,看孟玄离的眼神不再平静,既锐利又伤人,一只手捏紧了他的肩膀,咬牙切齿道:“孟玄离,你为什么偏偏在我恨透了这个世道的时候出现!又为什么在我试图张开怀抱的时候走了!”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马车内安静得只能听见急促沉重的呼吸声。
很快,他大概是意识到这样对着一个没有知觉的人发脾气是一件不理智且没有意义的事情,放轻了手上的力度,却没有松开孟玄离,模样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孟玄离,你的生命停留在十五岁。而我的人生,也停在了那一年。”
“你死以后,我从此不再看太阳。”
他今日有些反复无常,刚刚情绪还不大好,现下又笑了起来,弯着孟玄离最喜欢的那双月牙眼,说道:“孟玄离,你真的很好骗。”
“那幻境虚虚实实,你也信,还哭得那么伤心。”
说这句话时,他语气当中透露出了少许不经意的自得。
“不过,”他停了下,复开口:“若不是看在你哭了的份上,在水下你就活不了了。”
说完以后,他又沉默了好久,面无表情地坐着,思绪不知飘向何处。
须臾间,他弯下|身,凑近孟玄离一些,捧着他的脸,压低了声音,几乎是颤抖着说出了接下来的话。
“孟玄离,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再见到你。当我看见你还活着,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你知道我有……有多紧张吗?”
话毕,他的拇指缓缓划过孟玄离的眉宇,自问自答了一句。
“你不知道,我也不会让你知道。”
他大概是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觉得有些乏了,慢慢阖上了眼睛。
***
阿晦闭眼眯了一会,半梦半醒之间想起了一些事情。
他想起了庄天采那个假道学,满嘴仁义道德,私下里却四处杀人噬魂,把自己弄得人不人妖不妖,把城里孤苦无依的孤寡老人都杀完了,又将目标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知道庄天采在想什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傻子,死了就死了,没人会在意,正如同他们当初暗中抓走的那些老乞丐。
说起来,他还得感谢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倘若不是他们抓走了那个鸠占鹊巢的臭老丐,他恐怕也没命活到现在。
模模糊糊的,他蓦然想起了那个幻境。
在幻境里面,他只让孟玄离看到了自己想让他知道的那部分。
剩下的,孟玄离永远都不会知道。
他不会知道,玄门四家那几个公子哥追着他一路痛打,起因是看见了他怀里那只纸鸢。
他们要把它抢走,他不肯松手,他们就把他逼到死巷里,想着打到他给为止。
这是那几个公子哥第一次没有得逞,也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能把一件身外物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
孟玄离不会知道,当他临死的那一刻,儒生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儒生摇着纸扇,笑着问他:“告诉我,为何怨念这么深?”
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儒生看出来了,接着又问:“你恨什么?”
这一次,他开口了,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个世道。”
“那就好好活着,”书生蹲了下来,凝目展颜,笑容阴鸷,对他说,“毁了它。”
随即,他感觉一股奇怪的力量慢慢自掌心注入他的体内,与此同时他涣散的意识正在逐渐凝聚,原本死寂沉沉的胸腔开始有了振动。
待发现自己能动以后,他攥紧了双拳,点了点头。
“好。”
后来,他又想到了魏都,唇边泛起一抹冷笑。
魏都,人人都去魏都。他偏不去,有生之年他都不会踏足魏都这块地。
不仅他不会去,孟玄离也不能回到魏都。
在神殿的时候,他就听出来了。
蘧之衍的那些话,全都是说给他听的。
最强的将,只带最强的兵。
想到这里,他蓦然睁开了眼睛,低头去看孟玄离,指尖轻抚他的鬓角。
“我知道,你是清鸿军少帅,乃将领出身,绝不会屈尊降贵给人做卒。你放心,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话音刚落,他突然间想起些什么,看孟玄离的眼神变得柔和些许。
“孟玄离,因我在晦日出生,所以外祖母唤我阿晦。但其实,这并非我的本名。我母亲的一生短暂而凄苦,受尽世俗束缚,她希望我成为一个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人。所以,为我取名谢恣。”
说着,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
“我帮你取个新名字,好吗?”
他想了想,兀自开口。
“就叫谢离吧。”
***
藏书阁。
孟玄离走到门边时,雾刚好散了。
他抬头望见檐子外面的天空一角,恍惚间觉得自己成了一只笼中鸟。
天空在外面,而他飞不出去。
“长照公子。”
他正走神时,身后的卫肖突然喊了他一声。
他甫一回头,三支利箭瞬间穿破了他的胸膛。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整个人便已倒下。
倒在地上的那一刻,他来不及震惊,来不及痛苦,心中只有一个感受。
他此生所爱 所求,都在檐子外面的天空,而他飞不出去了,真的飞不出去了。
***
郕都外。
越空见眼看前路漫漫,心中一片惘然。
“蘧兄,人海茫茫,熙熙攘攘,如何能知长照兄何去何从?”
闻言,蘧之衍正视前方,朗目凛凛,锐利有神。
“不管长照身在何处,我都会找到他。”
(上部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