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后,庄亦求与越空见忙着安顿金常天。
蘧之衍避开他们,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后,再也忍不住,哗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那殷红的血珠滴落在他雪白的衣袍上,漾成了瓣瓣红梅。
蘧之衍忍着痛,从怀里取出一张写着字的宣纸,施展开来。
上面还是那四个字。
他的无意,孟玄离的有心。
“长照,”蘧之衍靠在门边,缓缓阖眼,“我怎么又把你给弄丢了?”
***
郕都外,荒野。
卫肖正站着出神,蓦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他转过身,当看清来人以后,对他躬身行礼。
“公子。”
阿晦没有看他,问:“此地安全?”
“公子放心,我已施术将长照公子的气息彻底隐去,绝对没有人能找到这里。”
阿晦听后,点了点头,随口道:“庄天采已死,你兄长的仇报了。”
闻言,卫肖双眼瞬时亮了起来,唇角不禁微微抽搐,胸膛跟着无声起伏。
他躬身抱拳,郑重道:“多谢公子。”
他与肖路虽然只是同母异父的手足,但因父母早逝,二人从小相依为命,感情笃厚。
对他来说,肖路不仅是兄长,更像是父亲。
十年前,若不是庄天采父子做贼心虚,让他无意中听到了他们之间的对话,得知了兄长惨死的真相,到现在可能还会傻傻被他们蒙在鼓里,当一条为天师宫卖命卖力,随时会被弃之如敝履的走狗。
他忍辱负重多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手刃仇人,为兄长报仇雪恨。无奈等了这么多年,始终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而他,也彻底受够了玄门正派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做派。因此,几年前当阿晦找上他,开门见山告诉他,自己的目的是要毁了郕都玄门,要他助自己一臂之力时,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不用谢,这是我答应你的事。”阿晦道。
卫肖站直身子,问道:“公子,接下来可是要去魏都?”
话音刚落,阿晦抬眸,冷冷看了他一眼。
卫肖反应过来,向他解释:“尊主此前来信,说他已经抵达魏都。现郕都之事已了,公子是否要追随尊主?”
闻言,阿晦又垂下了眼。
短暂的静默后,他倏然开口:“不去。”
未待卫肖开口,他接着又说:“你去魏都复命。留在他身边,不用回来跟我。”
“可是……”
卫肖正想说话时,瞥见阿晦眼神当中透露出了一丝不耐,急忙噤声。
“带句话给他,他要我做的事,我都会做到。”
说着,阿晦停了停,再次开口,语调轻寒。
“让他,别来烦我。”
“是。”卫肖拱了拱手。
随即,阿晦挥手。
“你走吧。”
“公子……”卫肖看上去并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
阿晦转过脸来:“何事?”
“此地尚未远离郕都,还是让卫肖为你们护航一程,以免途中突发意外。”
阿晦没有作声,算是同意了。
他走到马车边上,掀起了车帘,看见里面不省人事的孟玄离。
此时,车内血迹斑斑。孟玄离披头散发地躺着,一只手脱力地垂落下来,另一只手攥成拳头按在胸前。他的脖子上裹着一圈厚厚的纱布,纱布被止不住的血染成了嫣红色。
阿晦不满皱眉:“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卫肖回道:“怨起那厮此前被困了太久,加上长照公子曾经伤过它,一时发狂发作,险些压制不住。”
闻言,阿晦视线上移,脸色更难看了。
“头发怎么回事?”
卫肖回答:“本来看见长照公子腰上系着一只锦囊,想把它拆下来扔在现场,好让云无君信服。没想到长照公子连中三箭息心,昏迷不醒,居然还死死抓着那锦囊不肯松手。没有办法,我只好用剑把他头顶的发冠给砍了下来。”
阿晦看着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孟玄离,目光忽凝:“息心,真的有用吗?”
“天师降妖伏魔,常常会将它们收为己用;遇到冥顽不灵,无法驯服者,便射之以息心箭,断其牵念,灭其本性。中箭者,受尽锥心刺骨之苦,从此前尘往事忘尽。”
卫肖停顿少时,说道:“为确保万无一失,我连射三箭。任长照公子执念再深,也是无济于事。”
闻言,阿晦点了点头,蓦地注意到卫肖手背上的血痕,随口问道:“伤得可重?”
卫肖摇摇头:“都是小伤,没有大碍。”
随即,阿晦上了马车。
卫肖坐在车外,忽地想起了自己在孟玄离闭眼之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此箭虽不可一击毙命,却能令人痛不欲生。如此,便是尽到它的使命了。”
随即,他挥鞭策马,驱车而去。
***
马车内,阿晦坐下来后,将孟玄离轻轻托起,让他睡在自己的腿上。
他用手拨开孟玄离额前凌乱的发梢,将它们拢在耳后。尽管知道孟玄离一时半会醒不过来,他还是会担心因为自己笨手笨脚而令孟玄离感到不舒服。
他低着头,静静坐了许久,目光始终停留在孟玄离的脸上。最后,他还是按捺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孟玄离的脸颊。
孟玄离的脸颊苍白而微凉,与他干燥而炽热的指尖刚好相反。
“孟玄离。”
他喊了一声孟玄离的名字。
孟玄离没有反应。
接着,他又喊了一声。
孟玄离还是没有反应。
到他喊第三声的时候,孟玄离的眼睛依然闭着。
须臾间,阿晦的嘴唇动了动,抿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他知道孟玄离听不见,他只是想喊一下这个名字而已。
在过去那些暗无天日,没有任何期待的日子里,他不知在心里面喊了多少遍这个名字。
他从不喊出声,因为他知道孟玄离不会出现,以前是因为他走了,后来是因为他死了。
他在心里面可怜自己,但绝不允许别人看出自己的可怜。
他的指骨在孟玄离的下颚线上停留了片刻,忽然开口:“孟玄离,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孟玄离回答不了,他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在离这里不远的郕都城里,住着一个小傻子。大家都不喜欢他,都欺负他。只有小傻子的娘亲爱他,关心他。”
故事才刚开了一个头,他便沉默下来,喉头悄无声息地滚动着,其实是在微微发涩,过了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
“其实,小傻子并不傻。但如果他变得聪明,周围的小孩就会变本加厉地打他,踢他。因为他们无法接受自己的平庸,就要求别人跟他们一样平庸,最好是更差几等。日子久了,小傻子都忘记他本来傻不傻了。”
“小傻子的娘亲很疼他,为他受了很多苦。她自己经常偷偷掉眼泪,还总是对着小傻子笑。”
说着,他眼里原本仅存的少许微光也暗了下去。
“小傻子娘亲死的那天,他听到了一句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好几年后的一天,当那个战死在远方,连尸骨都不剩的少年死讯传回到郕都时,他再一次听到了这句话。”
“傻子决定,他要当祸害,不要做好人。”
言语间,阿晦缓缓仰首,头靠在了车壁上,无声地眨了几下眼睛。
“其实,傻子不讨厌好人。只是在他生命中遇到的好人少之又少,少到他看一眼就记了十几年。”
他不知看向何方,眼神看上去有些空洞,嘴唇微微翕动。
“好人对他究竟算不算好,他也不知道,因为他没有遇见过别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