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钺苦恼地压低声音,急切地否认,想赶紧跳过这话题:
“没影的事情,殿下不也……”
拓跋谦听到这句,像是被戳中死穴,抿起嘴唇不说话了,沈钺脸色一变,忙道:
“臣失仪,殿下勿怪。”
一边说着,沈钺垂下眼睑,不敢去看拓跋谦,一副小心翼翼藏东西的模样。
拓跋谦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也不过分强迫沈钺,只说:
“没有就罢了。”
沈钺长舒一口气,得亏拓跋谦对着他不是刨根问底,有就是有,没有便罢,沈钺多少还是有些难堪,不自在地摸着耳根,接上之前的话:
“殿下问崔太守,是想要用他?”
拓跋谦没有正面回答是否:
“能用当然是再好不过。”
他有自己的打算,沈钺自知不用操心,拓跋谦素来心思缜密,识人有术,沈钺不会班门弄斧多说什么,尽管他确实觉得崔景裕这个人很有趣。
收拾东西的小厮退出去后,堂屋又恢复宁静,两人间有短暂的无话。沈钺来不及去想更多的事情,就听拓跋谦问:
“这几日读书了吗?”
沈钺急忙点头,其实他不太明白,拓跋谦为什么突然要他读书,日复一日地抽查,但是他想拓跋谦总是有道理的,多读书不是坏事,只不过拓跋谦的考校总让沈钺心虚,他不是要沈钺倒背如流,而是问一些令沈钺感到措手不及的问题,沈钺答出来后,他却极少直言是否,而是顺着沈钺的话继续追问,弄得沈钺时常手足无措,生怕拓跋谦不满意。
“先前你说在读《三国志》,读完了吗?”
“读完了。”
拓跋谦的眼神中流露出不甚明显的赞许,又问:
“过去听人说,南边的人在为其作注,你怎么看?”
沈钺也知道这件事,大概是十来年以前,南方的朝廷有人为这本书作注,可惜没有传到上谷来,他读到的《三国志》还是拓跋谦的父辈留下来的本子。
“臣以为有注更好,陈寿言简意赅固然不错,不过很多事情未必写清楚了。”
“你觉得哪些事情没有写清楚?”
沈钺想了想才道:
“荀令君之死。”
拓跋谦注意到他眼中难掩欣羡,便问:
“想做荀令?”
沈钺腼腆地笑起来,荀令君进退有度、风雅温润,又能够进贤劝善、纵横捭阖、谋定天下,最后以身殉志——至少沈钺是这么想的,所谓“以忧薨”,背后隐藏的秘辛,他或多或少能够察觉。这些种种在沈钺看来,不论是做人还是做臣,到此称得上是极致。
拓跋谦神色淡淡,只是反问:
“谁能做你的魏武?”
沈钺一愣,随即困扰地思索起这个问题背后的含义,若说当今皇帝可称魏武,在沈钺心底却有着难以忽视的反驳,他从没有和皇帝有过接触,一丝实感也无,根本不知道皇帝是怎样的人,也就全然谈不上荀彧对尚未晋封魏王时的魏武那般劳心劳力。再者,不管魏武有何种说法,但他最终还是被追封为帝,沈钺深知这帝位是从何而来,更无法和如今的皇帝扯上关系。当然,他也更不敢妄将“魏武”的身份扣在拓跋谦身上,想到这里,沈钺浑身一凛,不禁自问,这个问题究竟是寻常的考校,还是在等待他给出一个正确的答案?
他没能整理好说辞,拓跋谦却替他答道:
“可惜我做不得魏武。”
不知怎么,刚还十分踌躇的沈钺仿佛是被人当面指摘自己的不好似的,立刻替拓跋谦分辩:
“臣以为殿下的才智不输魏武!”
拓跋谦垂眸,并没有因沈钺的话而喜悦,沈钺心头一紧,不知道这话错在哪里。拓跋谦不说话,眉间甚是寥落,看得沈钺心里像是针扎一般疼。这些年来,沈钺越发觉得,即便拓跋谦视他如兄弟、如血亲,可是两个人之间始终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随着拓跋谦的沉默越来越多,沈钺逐渐感到追不上他,这种恐惧和吃力感一直紧紧攥着他的心,他比谁都明了,这些微不足道的、卑微的恐惧在拓跋谦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他是宗亲、是镇守一方的大将,需要他思虑的事情太多太多,即使他和沈钺有一同长大的情分,即使上天安排他们同甘共苦,不属于沈钺的,他永远得不到。
“殿下,”沈钺竭力笑道,“还有别的……”
拓跋谦恍若从酒醉中清醒,稍显生硬地揭过魏武一问,不咸不淡地说起另一事:
“今日崔景裕到上谷,你又提及陈寿著史,倒教我想起清河崔氏的一桩旧事。”
他看向沈钺,问道:
“知道国史案吗?”
沈钺颔首,此事算是太武皇帝朝的秘闻,据说因为当年的司徒崔浩修史失当引起太武皇帝震怒,牵连不少门阀清望,清河崔氏的一脉房支就此一蹶不振,时至今日仍无出头之人。
“就事论事。”拓跋谦的手搭在桌案的边沿,“你若是史家,是秉笔直书还是用春秋笔法?”
沈钺没有思考太久,很快就说出答案:
“若臣是私修,便用春秋笔法;若臣是受命修史,定然秉笔直书。”
拓跋谦追问他:
“明知崔司徒的下场,即便身死名裂、牵连姻族,也要直书吗?”
沈钺闻言,略略思忖少顷,越过拓跋谦的身影,遥遥望向虚幻中的某个方向,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
“为君难,为臣不易。若是惧死,臣倒不如一匹夫了。”
拓跋谦微微蹙眉,似是不忍说什么,良久,只凝视着沈钺,沈钺被拓跋谦盯得面红耳赤,对自己先前一头热的剖白后知后觉地体味到几缕赧意,半晌说不出话来。
拓跋谦极慢地回道:
“君子爱人以德,沈钺,我也盼着你能做荀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