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钺抵达军营时,守卫和巡营的兵士一眼便将他认出来,笑称一声“沈司马”。他在军中三年,和不少兵士熟识,只因贺衍治军严厉,不许任何军士在当值期间做不相干的事,是以沈钺入营并未引发太大的骚动,巡营的兵士顺路将他领到贺衍的帐前。
镇远将军贺衍正端坐在榻上查勘军粮储备的数目,他皮肤黝黑,身形健硕,脸上有数道皲裂的痕迹,是多年奔波在前线作战时北风留下的沧桑纹饰。听见守卫通报的声音,贺衍头也不抬地答了一句“进来”,沈钺撩开帘帐,向他稽首行礼。
贺衍这才放下手中的计册,起身走到沈钺跟前,久别重逢的激动教他快步上前,大笑着拍了拍沈钺的臂膀,沈钺被一股大力猛地一击,顿觉半边身子发麻,僵直地杵在原地。贺衍一见他这反应,稍稍敛下笑意,挑眉问道:
“看你这反应,最近可是懈怠了?”
沈钺没想到贺衍如此眼尖,先是不好意思地摸着耳根,接着苦笑道:
“转去做文书,一时半刻没法适应,日课就落下了。”
“还是怪殿下太过优宠。”贺衍调笑了一句,“我得好好和他说道说道。”
沈钺感觉自己一时间又回到军中,贺衍对他要求极高,每日的操练无论风吹雨打都不可松懈,谁曾想一回到拓跋谦身边便因府上诸多琐事半途而废。拓跋谦不知他还有日课,没了贺衍的管束,沈钺倒也把这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念及此,对上贺衍皮笑肉不笑的调侃,沈钺有些汗颜,连连抱拳认错,又为自己的怠惰感到羞耻,好像愧对拓跋谦和贺衍多年的栽培,讷讷说不出话来。
贺衍见好就收,看着沈钺通红的脸,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头:
“罢了,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总不能是来听我教训的,殿下有何事?”
沈钺回过神来,脸上的红痕飞快地消退,他从怀中拿出封好的贺表递给贺衍,后者扫了一眼,不甚在意地放到案几上,回头问沈钺:
“可需要加急?”
沈钺摇了摇头:
“看殿下的意思,应不必刻意加急。只是我想,瑞雪总是好事,也别拖得太久。”
贺衍听罢,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沈钺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以为是自己没有说清楚,刚要解释一番,贺衍却摆手制止他,转而问道:
“殿下还有别的吩咐吗?”
沈钺点点头:
“蠕蠕的事还需劳烦将军挂心。”
贺衍了然一笑:
“自然,我已派遣斥候深入漠北,如有消息必会立刻告知殿下。”
两件要事转达完毕,沈钺本打算告辞,贺衍强拉着他坐下来,盛情难却,沈钺只好从命。其实他也颇为想念贺衍,毕竟三年亦师亦友日日相对,回到拓跋谦身边后反而没有什么来往的机会。说起来沈钺很是纳罕,他自认为拓跋谦与贺衍是君子之交,但两人都格外忌惮见面,长久以来靠着其他的兵士和沈钺传达命令或上报军情。只是二人似乎对此习以为常,沈钺便不太好意思贸然问询。
不谈公事,贺衍的第一句话果然是问拓跋谦近日可好,沈钺笑着点头,说府上一切安稳,又絮叨几句家常。虽不是什么大事,贺衍还是听得认真,末了才问:
“殿下近来可有说起洛阳的事?”
沈钺看上去分外迷惑,不明所以地摇着头,不知道贺衍为何如此发问。
贺衍沉默片刻,没有回答,只轻轻叹了一声,沈钺听得不大仔细,犹豫之间,贺衍已自顾自地岔开话题,问他上谷郡的情况。
沈钺也不纠缠,和他说起新来的上谷太守,贺衍一听到“博陵崔氏”四个字,不屑地嘲讽道:
“只怕又是娇弱的清望,上谷容不下他,迟早也得走。”
沈钺知道他是在拿上一任上谷太守说事,上一任上谷太守出身荥阳郑氏,既不适应上谷的水土,又与拓跋谦深相龃龉,难于共事,四处散播清河王乖僻的谣言,一病倒,便窜回了洛阳。
沈钺不太愿意在人背后说三道四,只简单说觉得崔景裕其人有趣,沈钺不清楚崔景裕是否会如上一任太守一般马不停蹄地赶回洛阳,不过他倒迟早会来访谒贺衍。
两人一来二去说了一个多时辰,贺衍热情得很,恨不得多留沈钺在军营里待几日,自从沈钺接领将军府司马之后鲜少再来军中,只是沈钺急着回去复命,婉拒几次,贺衍这才不情不愿地放人。
等到沈钺回到将军府上已近酉时,守在门口的小厮见他回来急急上前来迎,说饭菜备齐好一阵了,沈钺赶忙小跑着去往堂屋。进去后只见拓跋谦换了一身豆绿的长袍便服静默地坐着等他,这一身衣裳还是上个月沈钺托衣冠里的黄姑娘赶制的,袍子里塞进不少棉絮,正适合过冬穿。
拓跋谦看到沈钺进屋,便招呼道:
“坐吧,吃饭。”
他不过问安排沈钺做的事情如何,沈钺知道他是十足十地信任自己,于是就坐下来专注吃饭。
一到冬天,上谷越发匮缺新鲜的菜蔬,多是牛、羊、鹿肉一类的发物,既保暖又饱腹,可沈钺偏生挑食得厉害,每次一想到这件事,他就越发愧疚。拓跋谦虽然是镇抚一方的王侯,却因为远驻上谷,和当今皇帝关系疏远,不怎么受重视,名义上领着清河郡的食邑,落到手里的最多只有十之二三,拓跋谦惯常不去计较,又做不出盘剥百姓的事,日子自然比其他王侯清苦得多。沈钺也纳闷,自己生在上谷、长在上谷,可不知为何就是不习惯牛羊肉,总是被那股膻味熏得头晕脑涨,一阵阵犯恶心,不怎么愿意动筷。但这地方也没有其他吃食,连猪肉都少见,总不能让拓跋谦为了他派人去中原买猪肉吧?
沈钺这头吃得磨磨蹭蹭,几乎是埋头一颗一颗地刨着米粒,拓跋谦瞧见他迟疑的模样,停下手里的筷箸道:
“不想吃不用勉强,我叫人给你煮了面,过一会儿就好。”
话音刚落,后厨的小厮便捧着刚出锅的面进了堂屋,沈钺还没说出“谢殿下”,又听见拓跋谦道:
“暂且熬过这两个月,过年的时候给你做些好吃的。”
这话听上去像哄小孩,沈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头吸溜面条,拓跋谦吃得七七八八便落了筷,静静地等沈钺吃完面。
沈钺心里没来由地被酸胀感充斥,大口大口地把滚烫的面送进嘴里,吃到最后才发现下面还卧了一个蛋,忽而想到拓跋谦这些年在上谷的日子,心里面说不出来的苦涩,几口把蛋咽下去,拿起先前就放在一旁的手巾抹了一把脸。
拓跋谦看他吃完,让守在外面的小厮进来收拾,又问沈钺:
“你觉得崔景裕这个人怎么样?”
沈钺连忙收拾好情绪,认真地回答:
“很有意思的一个人。”
他把崔景裕在门口喝粥的事情连带他和崔景裕所有的对话一五一十交代给拓跋谦。前半段拓跋谦只是安静地听着,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就连沈钺描述起崔景裕喝粥他都无动于衷,反倒在听见沈钺向崔景裕提议去黄姑娘的铺子上置办衣物时突兀地开口道:
“你很中意黄姑娘?”
“殿下!”沈钺忽地拔高声音,急得变调,“臣只是实话实说,没有别的心思!”
拓跋谦似是以为他害臊,平静地劝了一句:
“你若真是动了心思,我去替你做媒,你也二十有五,拖着不成家总归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