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清河崔氏的门楣远远比博陵崔氏光耀，想要巴结清河崔氏的人能从上谷排到洛阳，即使清河崔氏因为一些旧事备受打击，但是在名义上的号召力依然不逊于过往。恰巧拓跋谦的名号上领着清河郡，崔景裕心头的凉意把热酪带来的滚烫感淹没，郁郁地揣测拓跋谦大概会失望了。

拓跋谦听他这么一说，目光在崔景裕的身上稍稍停驻片刻，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没有继续问，而是指派沈钺上前来和崔景裕互相识认，崔景裕心里顿时一惊，以为拓跋谦是看低博陵崔氏的身份，只把他打发给手下的属官。

“上谷民风淳朴易治，只有两件事最为棘手，一是大雪和大旱，二是南犯的蠕蠕，后者归本王管，前者是你的份内，这几日应当都是这样的大雪，好好盯着吧。”

崔景裕听到拓跋谦这么一番话有些怔愣，他原以为拓跋谦不怎么乐意搭理他，忽然又说出这一番提点来，崔景裕摸不着头脑，只能拱手诺诺答应。

这厢崔景裕还未给出太大反应，拓跋谦已经扬手送客，不愿再多说什么。一旁站着的沈钺见崔景裕尚且懵懵懂懂的样子，便说自己送他出去，拓跋谦不置可否，自己先行一步，离开了前院的堂屋。

等他走远了，留在屋子里的两人才跟着出去，崔景裕甫一踏出门槛，被扑面而来夹着碎雪的冷风一激，之前的懵懂被悉数吹尽，十足十地清醒过来，他见沈钺似乎好说话，低声问道：

“沈司马，你看……清河王殿下那番话是个什么意思？”

沈钺料想崔景裕是对刚才那句“博陵崔氏还是清河崔氏”心有惴惴，笑着宽慰道：

“崔太守不必担忧，殿下不会以门阀取人。”

话是这么说嘛，崔景裕在心里嘟囔，来之前他就听人说，清河王乖僻古怪，软硬不吃，平日里深入简出，少与人交往。要不是上一任上谷太守重病，逃也似的回了洛阳，这位置恐怕还轮不到他。不过崔景裕不怎么在意传言，旁人都说上谷偏远荒凉，间或有蠕蠕入犯的威胁，他却不怕，反而对这些胆小如鼠之辈嗤之以鼻。他偏偏想让这些人瞧一瞧，在这个地方他同样可以施展才华。

思绪一岔，两个人已并肩走到府外，之前沈钺教人摆好的棚子里已有百姓前来领粥，崔景裕见人还不多，搓着手问沈钺：

“我能讨一碗吗？”

沈钺诧异地看着他，崔景裕眼巴巴地回望，像是家养的小犬，可怜又可爱，沈钺自感失礼，连忙收回视线，回答道：

“当然可以。”

崔景裕乐颠颠地排到队伍后面，这时候人不多，前面就几个人，施粥的小厮看到崔景裕也是一脸惊讶，虽说这人穿得少，却也是实打实的一身锦缎，混在衣衫褴褛的百姓中间格外显眼。

热粥到手，崔景裕捧着碗走到沈钺身边小口小口地啜哺，一边还道：

“上谷真是冷……诶，这粥可真好喝！”

沈钺解释道：

“里面加了饴糖。”

崔景裕直着眼瞪着手里的粥，只听说过能少用几粒米就少用几粒米的施粥，没想到竟有人往粥里放糖。他立时对清河王加上了“家财万贯”、“挥金如土”的赞叹。

沈钺怕他误会，忙说：

“殿下不太喜欢糖，放在后厨也是浪费。”

崔景裕还是啧啧不已，心说这清河王当真是乖僻出了境界，一时之间令他辨不清好坏，不喜欢糖的人不少，可也没见谁这么大方地用来施给百姓。崔景裕想不通，只好闷头喝粥，他实在是冻得厉害，双手双脚发僵，急需热粥暖暖身子。

几口把剩下的粥灌下去，崔景裕感觉一股热气“噌”一下从丹田直窜上额前，浑身都回过劲来，他把碗放回棚子里，回头招呼沈钺一起走。

沈钺见他止不住发抖，好心叮嘱崔景裕多加些衣裳，不料崔景裕苦着脸哆嗦着说：

“这哪是加衣便能好的，我带来的衣裳加起来也未必能抗得过上谷的冬天啊。”

这反倒是小问题了，沈钺笑道：

“太守府对街是衣冠里，里巷第二间铺子是一位黄姓姑娘主事，她家的冬衣做得极好，崔太守可以去采买一些。”

这一番话简直是雪中送炭，崔景裕连连抱拳道谢，对沈钺的好印象更是上升不少，想着虽然清河王古怪，手底下的人还是心善，加之沈钺身量颀长，容貌俊朗，又时时带着笑意，看着就让人觉得亲近。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之间，沈钺已尽职尽责地把崔景裕送到太守府前，崔景裕见他有事不好多留，沈钺和他分别后就径直出城前往贺衍屯军处。

要说上谷的军屯，又是另一件大事了。上谷城临近北境，前有六镇为屏障，本不需担忧柔然进犯，不过先帝移都洛阳之后，六镇异动变多，不再如以前那般可靠。加之柔然长了教训，学会绕过六镇从东北角直入，上谷郡反倒成为控扼六镇和柔然双重势力的要地。

拓跋谦便是在此情形下受封征北大将军到此地驻守，一方面是防备柔然，另一方面也是警示六镇那些蠢蠢欲动的镇将和戍主，如若想犯上作乱，总要考虑黄雀在后。只不过虽然由拓跋谦以征北大将军之衔坐镇上谷，负责具体事务的人则是镇远将军贺衍，二者多是公事往来。传言道二人的关系谈不上同床异梦，但至少彼此之间并不热络，即便两人是血亲——拓跋谦的母亲和贺衍的母亲是同胞姊妹，可是在上一辈过世后两人甚少走动。

沈钺不知这些话从何而来，他不敢忝言自己知晓真相，但他是被拓跋谦亲自交付给贺衍历练，在军营里一待便是三年。从最基本的在战场上活命到军帐内运筹帷幄的兵法，贺衍一股脑全塞给沈钺，时不时还会考校一番，若是不合格便是一顿狠罚，饶是沈钺年轻力壮也吃了不少苦。就在沈钺以为自己从此往后便要在军中安身立命时，又被贺衍“举荐”给拓跋谦，任征北大将军府上的司马，绕上一大圈，又回到了拓跋谦身边。

那时临别前，贺衍同他没头没尾地聊了一整晚，其中听起来玄乎的话沈钺一句没能记住，贺衍问他知不知道为何会被送进军中，沈钺直摇头，给不出答案。

贺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啐他，沈钺反问贺衍，他也没有回答，只是拍着沈钺的肩膀说：

“殿下打小能扛事，记得好好照顾他。”

沈钺自认为别的不在行，就这一件事踏踏实实地放在心上，这之后再听人说贺衍和拓跋谦之间有嫌隙，便学着那两人一样一笑了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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