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邢苟做了个梦——其实可以说是非常普通毫无亮点的一个梦，他梦到自己深夜在公司加班，穿着浅咖色的绒线外套，椅子上披着厚大衣，空调风口里半死不活地往外冒暖风。

这情景真是合乎情理极了，看起来让人相当熟悉。他尚且清醒的那部分神识有点想吐槽。

怕不是上班上傻了，做梦都在加班。

梦里他听到身后茶水间的门被打开、又关上，另一人踩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向自己走过来。

好冷啊。梦里的邢苟心想。他搓了搓手。

他没有回头，迷迷糊糊朦朦胧胧之中，身后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似乎非常让人安心。

脚步声停在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一只瘦长好看的手从背后伸过来，在邢苟桌上放下一杯热牛奶。

是他最喜欢的那个黄白色懒蛋蛋杯子，杯壁上半死不活的懒蛋蛋半死不活地看着他。

“谢谢。”邢苟依旧没有回头。

他眯眼盯着电脑屏幕，屏幕上是一片纷杂混乱的素材——在梦中他看不清那是什么。

南方湿冷的冬夜，粘稠厚重的空气因为这杯热牛奶而开始融化。邢苟双手捧住牛奶杯，让人倍感舒适惬意的温度从掌心开始蔓延向指尖。

他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靠着椅子靠背向下软趴趴地滑了一截，侧过头。

杨?站在他身侧偏后的位置，端着一杯咖啡，脸上没表情表情。

醇香苦涩的味道开始在空气里蔓延。

咖啡的味道终究要比牛奶浓——邢苟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

“别弄太晚了，差不多回去吧，明天再来做也一样的。”杨?戴着眼镜，眼镜片儿后面是一双半睁不睁但非常好看的眼睛。

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遥远缥缈，却把邢苟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在他前后左右的每一个角落里回响。

厉害啊，还是3D立体环绕音呢——邢苟清醒的那部分神十不合时宜地想。他没有纠结杨?为什么会出现在他一个平平无奇的梦里这个问题。

杨?低头喝了口咖啡，于是热气在眼镜片上蒙了一层水雾，样子看起来又蠢又滑稽。

邢苟笑出声来，腾出左手来伸出三根手指冲着杨?比划了两下：“你看这是几？”

杨?一声不吭，挺着一张偏瘫脸等眼镜上的雾气散去，然后放下杯子朝邢苟挑了挑眉毛：“多大了？”

“比你小一岁零五个月。”邢苟乐得眼睛眯眯起来。

杨?默不作声地把眉毛挑得更高了一点——然后笑了。这个笑跟邢苟往常见过的不太一样，一点都不偏瘫，眼睛里都盛着笑意。

很浅很浅，但非常鲜活的笑意。

可能因为梦里的杨大佬笑得太反常，邢苟醒了。

他醒来以后在床上愣了好一会儿，满脑子都是杨?那个生动的笑容——吓人归吓人，不过真好看。

他眯着眼睛透过窗帘向外看，阳光不太刺眼，床头柜上的闹钟显示时间是七点。邢苟发了一会儿楞，然后翻了个身把自己埋进柔软的床垫枕头被子里。

这个梦真实得好像以前确实发生过，他能回忆起无数个与梦境中相似的夜晚。

南国冬天阴冷潮湿的空气，空调暖风的嗡嗡声，惨白的灯光，电脑放的歌音量被调得很小。办公室的猫趴在沙发上睡觉，偶尔来找人撒个娇。

冬夜里冷飕飕的味道，大衣上残留的冷空气的味道，混在一起的咖啡和甜牛奶的味道——他统统都记得。

这些都是熟悉的。

唯独杨?。

他熟悉的一切当中唯独没有杨?。

邢苟终于意识到——自己对杨?有点好奇。或者说，希望去了解他。

空气满满吸进肺腔，然后再一点点呼出来。

邢苟是个简单的人——每天上班、回家；再上班、再回家。偶尔应付一下市天委的工作，但绝大多数时候都理所当然地玩忽职守。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讨厌的人。于是同样，身边所有人都跟他保持着一种相当微妙的关系——蜻蜓点水一样浅尝辄止的交往方式，留给对方的几乎永远是初见一般的友好和包容。

两个人相互了解的过程就像是把对方一层一层剥开，或者一铲子一铲子地挖下去——挖开友好包容的表皮，下面的东西才会露出来。

他不想把自己的内在给别人看。也不想过多了解他人的内在。

适度的距离感对于自己而言算是一种保护，对他人而言，也算得上是某种尊重。

所以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始终很弱，很简单。

是那种随时都可以抽身而退原地消失的简单。

如果他有一天突然消失了——那么可能，老板会发飙，客户会暴走，公司其他同事要因他的不辞而别而增加许多工作量——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情会发生改变。

没有任何除工作之外的事情会发生改变。

没有任何人的私下生活会因与他突然消失而发生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