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想到袁志勇竟会犯下这桩糊涂事！”眼见萧逸义正词严, 冯涵立刻换了副面孔，“亏得殿下一贯谨言慎行，约束家人, 晓得他这番举动后极是震怒，修书一封责令悔改, 奈何袁志勇却迷了心窍, 唉……”

垂眸摩挲着茶杯，萧逸心知他不在乎袁志勇, 此番意在摘出太子, 免得自己朝圣上告状, 一时不禁沉默下来。

镇南王府素来忠君，于党派之争里保持中立，倾向于正统继承人。他清楚父亲其实更属意太子，心底却颇为不以为然。

“陛下自来赏罚分明，从不会带累无辜的旁人, 冯先生大可放心。”

——放心？这话要他如何放心？

殷殷地望着萧逸, 见他只管喝茶，再不搭言, 冯涵一阵失望, 却也不敢多劝：“难得来池安一趟，世子定要多留几日, 也给草民个机会尽尽地主之谊。”

“此行乃是微服私访, 不欲大张旗鼓。”萧逸摆摆手：“冯先生就不必忙了。”

“谨遵世子吩咐。”冯涵很是失望, “若有用得着的地方, 世子定然不要客气。”

萧逸点点头，刚要端茶送客，忽然想起一事：“你可识得城中的杨家？”

“世子指的是杨宁那支？”

“正是。”

“他们一家子都是外来户，做的是南货北贸的生意，祖上原本生活在临城，后来他爷爷搬到池安，这才一下子富了起来。”

“哦？”萧逸挑眉：“他们在临城时不富裕？”

“不似现在般豪富，彼时只是个普通商贾而已，不比寻常百姓强多少。”想到萧世子与那几个会法术的大师混在一起，冯涵自以为明白了什么：“所谓风水轮流转，大家都说池安合该是他们的发家之地，他们一脉的财运与此处的地气相合……”

“你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得力人，现今帮着袁志勇处理政务，好歹也算是半个官，怎么却也说这些？”萧逸蹙眉打断他：“什么风水地气，无知百姓说说还好，从你嘴里道出来像个什么样子？”

他虽晓得了世上有鬼神，也见过诸多灵异之事，却更清楚所谓的世外高人们大都是骗子，瞧瞧那些被咬死的和尚道士便明白了——一般人只会跟风起哄，又哪懂得什么风水？

冯涵叫他训得面红耳赤，喏喏再不敢言，萧逸只好自己问：“他家在临城也做的贸易？”

“是的。”

“那为何之前一直平平，后来却忽然豪富？”

——所以才说是财运与地气相合嘛……

冯涵心下吐槽，面上却恭恭敬敬：“许是杨老太爷一朝顿悟，突然得了经商的道理也说不准。”

“听说他们祖上宠妾灭妻，有位夫人被扔到了山上？”

“是有这说法。”冯涵摸不准他为何要关心杨府的家事：“但……衙门里有个捕快，他家世代在池安居住，祖辈也皆是捕快，知晓很多旧事。有次酒后闲聊，他道那杨老太爷其实并非是宠妾灭妻，而是把发妻活埋在了山上。”

“哦？”萧逸一顿：“说仔细些。”

“有一年大旱，连着三个月不曾下雨，县令无计可施，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试试民间的偏门。老人都道是旱魃作祟，须打旱骨桩来求雨，县令就寻了个道士来主持仪式。

“找的那道士原本云游四方，眼下被拉去充壮丁倒也没推辞。他是个有真本事的，又是打旱魃又是请龙王，如此这般地闹了一通，居然当真下起雨来。

“百姓们由此认定他有真本事，不少都求来请他帮忙解决难题，这道士也都来者不拒，只是明码标价，贵得离谱，只做富商权贵的生意，吓退了一批普通人。而杨老太爷，便是这时候求来的，寻了这位捕快的爷爷帮着牵线搭桥。”

“他求了什么？”

“求富贵，希望生意能进一步，家族更上一层楼。”冯涵喝了口茶水：“可惜捕快的爷爷只负责给牵了线，细节却不大清楚，只晓得道士说山上的水潭里卧着龙，旁侧的土地也都沾了龙气，做墓穴可保子孙富贵，过不多久他夫人就去了。”

“他夫人是突然去的？”

“应该是吧……这事情年代久远，草民也不敢打包票。”冯涵赔笑道：“不过夫人去了后，杨老太爷不到三个月就续娶了，宠妾灭妻的流言也是那之后才传出的。世子听听便好，商户人家一贯没规矩，就当消遣了。”

萧逸点点头，端茶打发了他，回到后宅去寻长安，觉得这事很值得推敲。

此刻月上中天，银辉如水，时候不早，大家都该休息了。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本以为会无功而返，不想长安却令人在亭子檐角上挂了灯笼，独自坐在朦朦胧胧的烛光中，不知在干什么。

“怎么还不回房？”萧逸挥退下人，几步迈上台阶，看到石桌上摊着黄纸和铜镜，不禁扬高了眉：“你在干嘛？”

“你不是想寻文姑娘的魂魄？”长安低眉摆弄着铜镜，并不瞧他：“准备一番，找找试试。”

“你不是说不能找？”

“昨天说的话，今天不作数。”

“……勉强的话便算了吧。”萧逸不傻，察言观色也晓得她不情愿：“我其实也……”

“你话可真多。”长安不耐地瞪过去：“可有什么文姑娘的贴身之物？拿来借我一用。”

“我怎么会有她的东西？”萧逸悻悻地摸摸鼻子，颇有些尴尬地坐到她对面：“我们虽然同住一府，见面却是有数的，更何况佩玉为人内敛，从小读着女四书长大，绝不会做出私相授受之事。”

“谁没读过书呀！”长安撇撇嘴，却是不好与死人争锋。她捻起道纸符正要粘到镜子上，手背却蓦地让人按住了。

“去，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啪”“啪”地拍着萧逸的手背，她想抽出手来，对方却握得更紧。长安恼了，抬眼去瞪他，后者却好整以暇地单手托腮，正笑眯眯地盯着自己。

“被打了还这么开心，难不成你有受虐症？”长安哼一声，“再不松手我可喊人了！”

“那就喊吧。”萧逸笑吟吟道：“大家若是全看到了，我们顺势推舟，正好成亲。”

“谁要嫁给你！”长安翻个白眼：“你爱娶谁便娶谁去！”

“我哪里敢？”萧逸作出一副可怜状：“不过多提了表妹两句，你都要拳手相加，我可没有旁的性命来让你打。”

“你爱提哪个提哪个，谁稀罕管！”长安用力抽出手，一把将铜镜掷到他身上：“德性，还真把自己当个香饽饽了！”

萧逸不了解女人，不防她竟如此生气，肩膀叫镜子结结实实砸了一下，好在不算重：“……喂，你等一等！”

虽然不晓得长安为何突然发脾气，他却模糊地感觉到，如果就这么让她走，恐怕以后更不好办：“对不起，我错了，不是故意的。”

不管怎样，先道歉总是没错的。

果然，长安听他如此言语，面色略微缓和了些：“你乃王府世子，我个草民哪敢叫你致歉？”

“都是虚名而已。”萧逸又是作揖又是摆手，终于把她重新哄回了座位——虽然他依旧不晓得对方为何会发怒。

“文佩玉是侧妃的亲眷，据说父母双亡，侧妃又没有自己的孩子，因而自小便把她接来抚养。王府里从没出过女孩儿，父王一直把她当女儿养着，可白侧妃却所图甚大，之前想要佩玉嫁与大哥作正妻，但后来……”略顿了顿，萧逸黯然：“可惜，她身份太低，这桩事是不会成的。”

长安晓得他年少时曾爱慕那姑娘，眼下见他绝口不提，有心嘲讽两句，又觉得没意思。人都没了，她又何必斤斤计较，与个死人论长短？

不过，该说的道理却是要讲透的。

“我不喜欢你提别的女子，就是死人也不开心，不过你大可不必理会，反正我气过一阵也便罢了，只是要劳你作几日受气包。”长安瓮声瓮气道：“你提你的，我气我的，过后和和气气的，这样倒也不错。”

“哪里不错？”萧逸又气又好笑：“我本也不关注旁人，只是佩玉却如亲妹妹一般，这才多关心了些。”

“可她毕竟不是你亲妹妹。”长安慢吞吞道：“有的是妇人与小姑不和，一母同胞的亲人尚且要分个高低，何况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旁人？”

萧逸想想的确是这样，与自己看楚莫息不爽是一个道理，因此肃容点头道：“好，我记得了，以后绝对不提旁人。”反正他对其他女人也不感兴趣。

既然已经开了头，索性就把规矩都讲一讲。长安垂眸盯着桌面，继续慢悠悠道：“你若当真要与我成婚，侍妾通房全是没有的。”

“你终于打算嫁给我了？”萧逸又惊又喜，霍然站了起来：“你答应了？真答应了？可惜咱们不在京城，不然我马上去找媒人提亲！”

“我只是没反对而已。”见他难得喜形于色，长安心里也有些高兴：“且不说我还没禀告过长辈，单论身份，连文佩玉都不入你眼，我……”

“你们家不是底蕴深厚，连皇帝都识得？”

“可毕竟多年不沾俗事，于权柄上无所助益。你若娶了我，便等同于娶了一个没有娘家的孤女，休想得到分毫帮助。”

“大丈夫俯仰于天地，本便该靠自己打拼，与妻子岳家何干？”隔着桌子按住她双肩，萧逸认真地盯着她：“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这我可不怕。”长安轻哼一声，唇角微翘：“我同意嫁你不是因为你会好好待我，而是因为你尚且入得本小姐的眼。如果哪日不喜欢了，我有的是法子离开，到时可由不得你。”

“那可请你务必要一直喜欢下去。”萧逸欢喜道：“我已经做好了你一辈子都不嫁人的准备，好在你总算想通了，当真可喜可贺！”

长安的确没有嫁人的打算，只是这次的事情让她认识到，就是彼此再喜欢，有些事管起来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她不能让萧逸远离旁的女子，萧逸也不能逼自己眼里只有他一个。如此说来，反倒是成亲后方便些。

诚如他所言，两个人总不能这样无名无分地过下去。

“去去，一边去，别妨碍我办正事。”赶苍蝇似的挥开他，长安拿回铜镜，端端正正地摆到桌面上：“我也曾结交过文小姐，很欣赏她纯善的性子。便是不为你，我也想瞧瞧她在那头过得好不好，你休要自作多情。”

稍微平复了激动，萧逸坐到她身边：“非是我念念不忘，而是昨晚仿佛在街上看到了她。”

“哦？”

“她的死讯是京城传来的，毕竟我们没亲眼所见，因而总有几分不信。”

长安点点头，“原本要过阴去搜寻魂魄，但两地距离有些远，我身子惫懒，只拘几个小鬼来问问得了。”

“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吧，也不是非要今日完成。”

“明日复明日，我可不是拖沓的人。”不耐地白他一眼，长安觉得萧逸比往日还啰嗦了几分。她拿着早便备好的黄纸来到石阶下焚烧，火堆燃起，淡淡的焦味顺着风扩散开来。

喃喃有声地念叨着，耐心地等待黄纸烧尽，长安抬手招呼萧逸过来，“你也一起看看吧。”

“看什么？”满头雾水地走过去，萧逸被她用湿柳叶在眼皮上沾了沾，“好了。”

再次睁开双目，萧逸一怔，只见半空里飘着无数淡色的影子，蜂拥着来抢纸钱。

“这些都是没有家眷的游魂，素日里无人祭祀，又不到转世的时候，只好茫茫地飘在天地间。”长安解释：“此番我没写具体姓名，就如寄送礼品却没写收件人一般，见者皆有份，因此才引了它们来疯抢。”

所谓“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只要拿了她的纸钱，这些小鬼便会给些面子，回答她几个简单的问题。

果然，分好纸钱后，拿到的全都飘飘悠悠地浮在空中，并不散去。

“你们中哪些是京都人士？”长安抬头对着半空问：“最好是半年内去的。”

游魂们听罢，幽幽地飘走了一大半，只剩下三个灰扑扑的影子。

“你们可晓得镇南王府的表小姐没了？”

三个影子只管浮在空中，好半天都没有反应。就在萧逸以为它们不会有回应时，其中一个却极慢极慢地点了点头。

魂魄不比活人，只会模糊记得自己是如何死的，对旁的却不会有印象。长安本已做好了一无所获的准备，不想眼下却有惊喜：“那你可见过王府中的表小姐？”

又是好久之后，那影子慢慢点了点头。

“如此，有劳你把她带过来，我欲寻她说几句话。”长安再次烧起了纸钱。那游魂又得了一大笔钱，这才飘飘悠悠地扭过身，消失了。

“此处离京都有千里之遥，它要如何去得？”萧逸好奇。

“鬼有五通，分别为天眼、天耳、他心、宿命、神足。它们比人类更加敏锐，所以晓得红尘之事，即便你不说也知道你在想什么。于我们而言，千里之遥得走个把月，它们却一瞬便到了，只是文姑娘从没来过江州池安城，不晓路线，因而需要另行接引。”

鬼魂大都徘徊在生前停留之处，是以有些人在老房子中容易梦到故去的亲友，甚至能瞧见他们的身影，搬了新家后却再也不会生出怪事。

受教地点点头，萧逸仿佛开启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既新奇且敬畏。

“我在那纸钱上做了特殊的标记，倒是能随着它去趟京城，重温国都的风采。”长安笑着掐起指诀，嘴里念念有词，伸手在铜镜上轻轻一拂，镜面就如水纹般波动起来。

不可思议地瞪大眼，萧逸凑到她身边，只见原本倒映出二人身影的铜镜泛起层层涟漪，由缓到急，最后整个镜面都晃动起来；待到再平静后，其内却是长安城中的景象。

那游魂似乎正飘在高空，下面的城郭绿光点点，半点不见活人的烟火气。街市上面影影憧憧，仿佛有不少人正在挑东西。

“这是鬼市，其中没有活人。”长安冲着镜面一指，“鬼市与人间的集市相似，有卖东西的，也有拿钱去买的。里面偶尔会出几件宝贝，却是要碰运气。”

萧逸暗道惊奇，凑近了细瞧，果然看到有个黑影正蹲在路边卖棉衣，只是一晃便过去了。卖家面前全都燃着三根香，莹绿的火光一点一点，好似一只只会眨的眼睛。

那游魂在街市中转了一圈，无果，又在长安城中其他地方找了找。不知他七拐八绕地去了哪儿，居然来到了个小小的署衙里。鬼差接了几张纸钱后，拿出个簿子翻了翻，冲他摇摇头，眼前倏然一闪，画面就彻底消失了。

“阴间居然也讲究贿赂……”萧逸表情微妙，“那座衙门建在何处？我从小在长安长大，竟然都没发现。”

“没发现便对了，等闲人是不该瞧到的。”若有所思地收了铜镜，长安去到台阶下，果然过不一会儿，那游魂就幽幽地飘回，冲她摇摇头，继而消散在空气中。

“京都不小，按理说找不见也便罢了，可它求到了鬼吏处，死簿都用上，居然还是没有……”长安摸摸下巴，瞥了萧逸一眼：“你那表妹八成还活着。”

她这话无凭无据，萧逸却很是相信：“当真？”

“我能笃定八成，她没死。”

“我昨夜在街上瞧见的女子实在与她很像，只不过那人作了妇人打扮，我这才没敢贸然去认。”闻听表妹很可能还活着，萧逸长舒口气，又是欣慰又是开怀：“王府内守卫森严，夜半起火已经足够蹊跷，万万没有下人安然、主子却没了的道理，我一早就有些怀疑。”

“现在好了？”长安双臂环胸：“着急去找你那好表妹？”

“再好也没有你来得好。”萧逸乖觉道：“即便想寻也非一日之功，且看缘分吧。”

“嗤，真是绝情。”长安扭开头皱起了眉：“文姑娘性子温软，又是独自一个，单身在外总是不大安全。此间事了，我们还是先去寻她吧。”

虽然嘴上不饶人，长安却最是善良仁慈，萧逸心下感激，神情更加温柔：“太子派来处理政务的幕僚正愁着无处讨好，我们尽管把这事交给他，先在池安城里搜一搜，待到没有，再行决议。”

——

无聊地坐在轮椅上，顾晏仰头数着星星，一时间长吁短叹，唉声叹气。

“叔叔，你叹什么气呢？”隔壁跑来玩儿的小远扬起脑袋看着他：“可是瘸腿又疼了？”

“第一，叫我哥哥；第二，我没有瘸！”颇为严肃地伸出两根手指，顾晏暗道自己可真是闲得发霉，居然有和小孩子掰扯道理的一天：“你既然站在我家的院子里，便该说两句好话让我开心开心，不然我就告诉你娘，说你今日的文章没背好。”

小远今年八岁，正在附近的学堂里读书。他老娘倒没指望着他去考状元，只是希望自家儿子多识两个字，不要作那睁眼瞎。听说顾晏学问不错后，她便很喜欢让小远来串门，盼着这皮小子也能跟着沾些书卷气，因此才有了眼下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