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雪靠在廊柱上，不大正经的朝姐姐挑挑眉道：“经月不见，姐姐可越发要人命了，可正是诗里写的，‘若非群玉山头见，便向瑶台月下逢’，明皇的杨妃也不过如此。”
林若菡被她故作浪荡的样子惹得无奈，只得笑叹打趣道：“不及妹妹入了谢灵运、曹子建的诗词歌赋，名声在外。瞧你不过小小一个人儿，竟还拽着词谈明皇杨妃。”
面对十六岁已然青春正盛的姐姐，林如雪确实显得娇小纤细，豆蔻之年的她像一朵刚刚在春风中含苞的妖冶花朵，虽然能够想见日后媚人心魄的倾城之姿，可毕竟眼下还带着一丝青涩，不及林若菡名花初绽之美。
林如雪微微嘟起嘴巴道：“听说姐姐的学问连家里请的女夫子都折服了，竟然辞馆走了，看你以后跟着谁读书写字儿，还打趣我呢。”
林如妍笑起来极温雅，敛袖掩唇，一颦一笑都是最规矩的闺秀风范，又比一般的闺秀多了一份淡然雅致。
林如雪心说多读书的人气质果真是与旁人不同的。虽然官宦世家的小姐都会学习琴棋书画，可毕竟还是为了嫁人做陪衬，博个多才的好名声；可像她姐姐这样挑灯夜半批注研究，将读书写字当成毕生追求的学问，这种人在贵女当众当真是凤毛麟角。
林若菡进了雪心阁，在屋里缓缓转了一圈，看看林如雪房里的摆设，顺手从书架上取出一本道经翻阅着，随口雅声道：“母亲就等你回来了，你怎么想，入宫的事。”
林如雪靠在精雕木架月洞门上，笑嘻嘻的瞧着姐姐道：“我要是一准不去，咱们家预备谁去？”
林若菡翻书的手指顿了顿，抬头平淡的看着林如雪道：“你若不去我去便是，横竖我在哪里都没什么要紧，只凭父亲母亲安排就是，只不想让你为难，刚回家来又要入宫，何苦呢。”
“苦倒不苦，就是不想在皇上这棵黄金树上吊死。”林如雪轻声笑着走到林若菡身边，揽着她的手臂娇声道，“姐姐，其实说心里话我觉得你还挺适合入宫，比二姐姐合适多了。”
林若菡对嫁人的态度实在淡然，她为人规矩端方又不曾对男子有什么念想，只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因而入宫或者嫁给别的人对她来说都无甚关系。
但听妹妹这么说林若菡还是有点好奇，合上书问：“怎么说？”
林如雪了然一笑道：“姐姐的才学早已远远超出闺阁小姐卖弄的范畴却从不将诗词作品流传于外，可见姐姐是不在乎浮名的人。”
“心之所向罢了，管别人说什么。”林若菡微微摇头，对林如雪说的浮名虚利果真并无半点兴趣。
林如雪道：“那是姐姐耐得住寂寞，曲高和寡，这世上能懂姐姐的人就更少了，更何况姐姐的容貌又是顶好，我便想不出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哪个适龄男儿能配得上姐姐。”
林如雪这话绝对不是恭维林若菡，鲜卑民风开放又是太后当权，虽然不忌讳个别女子为官可毕竟不曾有什么女科举，若是有，林如雪打包票她姐姐能考个状元回来，跟她比起来苏大小姐那起子人写的诗简直就是文字游戏。
“婚媒之事自有父亲母亲做主，况且我也从未要求什么人懂我。”林若菡在蟠桃雕圆凳上坐下来，神色淡淡，并不因妹妹提到出嫁之事而有半分羞涩赧然。
“这就是了。”林如雪也干脆坐下来，托腮瞧着她姐姐说，“所以说姐姐并非要找那一人白首，也并不在乎与那人是否交心，姐姐你唯独不愿意看到的就是有个人明明不懂你却要强迫你与他做一对尘世间最庸俗的匹夫匹妇。”
林若菡闻言心中为之一震，这的确就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惆怅，竟没想到年纪小小的妹妹竟能将这种复杂的感觉诉之于口，如此贴切。
“姐姐不要这样瞧着我，你是我姐姐，我当然明白你喽。”林如雪妩媚的俏皮一笑，抿了一口紫陌端上来的茶水道，“所以，入宫的话姐姐反而更清静些，没那么多顾虑，毕竟皇上是不会要求跟谁平平淡淡恩恩爱爱一辈子的，姐姐可是这么想的？”
林若菡不置可否，微微出了口气，气定神闲的喝起茶来，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半晌过后她幽幽道：“我只是怕妍儿入了宫有朝一日会对母亲不利。”
林如雪听她提起林若妍便道：“姐姐听说了吗，这次是我救了二姐姐，那时我还劝她说入宫就是遭难，如今她可有因为这事放下一些入宫的念头？”
林若菡微微摇头道：“前日我去看她，见她还紧着问看诊郎中腿上的伤会不会留疤影响选秀，我瞧妍儿心志坚定，断不会放下这个念头。”
“早知道我就好好学学射箭了，真要是能给她留下一道疤，还就绝了她的念头了。哎，可惜我学艺不精力气小，也只伤了二姐姐一点皮肉。如今她快好了吧？”
“不影响走路，你确实只伤了她一点皮肉，再养两日就该结痂了，郎中说无大碍，已经能自如活动了，母亲倒是为了她的伤费了不少心，送了不少药。”
林如雪叹道：“娘亲对她算是掏心掏干，为了她连我这个亲生女儿都送到道观里去了，我这次在摩罗寺虽有些把握脱险，却也险象环生，算是用自己的半条命换她，她要是还不分是非一意偏信那些莫须有的事，就未免太不讲良心。”
林若菡道：“虽说从小一处长大妍儿算是跟我最为要好，但不知何故，总觉得她与我和母亲不像真正的一家人，明英夫人的死大概就是一根扎在她心间的刺，她若执意认为那是母亲所为，我们或许永远都处不成真正的一家人。”
“要我说，明英夫人去世时最大的错就是把二姐姐托付给自己的庶妹荆玉抚养。”
林如雪笑了一声，眼中浮现出些许不屑：“姐姐难道不觉得二姐姐的恨意来的莫名其妙吗，谁会一直给她灌输是娘亲害了明英夫人呢？”
“我也这么想过，可是母亲说清者自清，这种事谁说的的清楚。”林若菡语气里也有一丝无奈，“你也莫怪妍儿疏远母亲，换做是你我，会跟自己一心认定的杀母仇人亲近吗？明英夫人故去的时候父亲又不在府中，家里就这些女眷，你说妍儿该信谁？”
讲句实在话，前世见惯了各种“生离死别、余恨难消”的林如雪能够理解林若妍的心境。人呀，总是脱不了自己的立场，年少轻狂时谁没有看不开放不下的事儿呢？所以林如雪不怪她二姐疏远家里人，可是荆玉如果真的教唆她二姐对付母亲，又仍旧在府中兴风作浪，那么林如雪就绝不会放过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
林若妍离开时，林如雪吃着蜜饯靠在门边，她对门外的林若菡看似漫不经心的说：“姐姐，你比娘亲读的书多得多，她该有的好处你一样不差，可要说你有什么缺点，那就是懂得道理太多，太善解人意，这世道不是你理解别人的苦衷人家就会对你客气。”
林若菡柔声一笑道：“我晓得。”
晚间林家的晚膳分外丰盛，只是林子涣所在的在礼部最近忙于选秀的准备，他和同僚都被留在衙门没能回来。
饭后百灵要带着她们姐妹去林若妍的房里探伤，林如雪第一个说赶了一天路很累，让她们代为转达自己这个做妹妹对二姐最诚挚最深刻的关心。而她自己则捡了两样小点心让紫陌送回雪心阁，溜溜达达的回去喂鸟了。
临睡前林如雪换了衣裳洗了头发，坐在窗前看了会闲书，红尘就进来说林子涣刚遣丫鬟来问姑娘睡了不曾。
林如雪打了个哈欠真的累了，实在没精力再陪父亲说话，于是遣红尘回主院回话。
红尘去后林如雪喝了口茶对紫陌说：“去外院给下丫头们说都歇下吧，我睡了，不用忙着等伺候了。”
这边紫陌刚出去林如雪就百无聊赖的朝床榻走去，坐在床边正揉着自己刚烘干的头发忽然听到窗外一声闷响。
“什么声音！”全身放松的林如雪忽然站起身，三两步走过去推开了雕花窗。
窗叶一打开她一眼便看到廊上的鸟笼不知为何竟少了半边，那只色彩艳丽的橙腹叶鹎正扑朔朔闪着翅膀飞了出来。
“诶，我的鸟儿……”林如雪脚步比说话还快，想都没多想，眼睛盯着那抹亮色就从屋内追了出来。
门外廊上数盏红灯发出昏暗的光晕，借着那不甚明朗光的灯光，林如雪随着那鸟儿的影子追过去，绕过走廊转角目光便跟着鸟儿停了下来。
那只翎羽荧光的艳丽鸟儿停在小莲池的另一边，没有灯光映照的地方。若不是今夜月圆流光皎洁，林如雪和绝大多数人一样都不会发现那个站在角落里还站着一个人。
此时橙腹叶鹎不偏不倚的停留在那人肩上，清脆的发出几声鸟鸣，调皮的跳来跳去。
“是你——”林如雪不可思议的声音里带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她看着月光下带着金丝面罩的玉影男子，不觉向前迈出了两步。
她记得他，他风华绝伦，有一双停驻了漫天星华的眼睛。他们昨晚才见过面，就在像今夜一般皎洁明亮的月辉中，他英挺的鼻梁下依旧带着精细的黄金镂空面罩，穿着那件黑底暗绣金丝的夜装，夜色中很难被人察觉。
男子循声望向林如雪，眼中露出几分迷茫，好像对林如雪认得自己感到疑惑，或者他根本就不记得自己曾经在苏家救过她。
林如雪见他对自己的呼喊并无反应又向前走了几步，美丽的脸庞在月光下露出清浅安然的笑容：“你我昨晚在田园别院见过面，你不记得了吗？”
她刚向前靠近一步那男子的眉心就微微蹙起来，即使她仍然离的很远，他也不禁立刻斜侧了瘦削肩膀，那警觉的姿态好像随时都要转身飞檐而去。
林如雪察觉到他的警惕，怕他立时就走，不觉略带急切的轻喊了一声：“你等一下。”
然而那道月下矫健的清瘦身影并没有如她所愿，反而立即转过身疾走几步。
“我不问你是谁，也不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林如雪在他背后压着声音轻声道，“我什么都不问，你不必急着走。”
大概是被喊之后下意识的动作，已经转身的他竟然真的顿了顿脚步，虽然并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