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看看,先生。”
“陆仔是有什么心事吗?”
他拉开一旁的藤椅,示意我一起坐下。
我听话地坐下,却不准备说什么心事。
“没什么,先生,只是出来看看风景。”
“你有什么烦恼都能说出来,是有什么让你不安了吗?”老头和蔼地笑着,“可以说出来,我可以为你解惑。”
霎时我想到了那所有的疑问,我们所有的孩子是不是都是按照某一批次的要求进行“生产”?没有合格的孩子都去了哪儿?为什么要把大家的记忆抹掉?还有我……为什么我没有忘记?
还有那个像被放在培养皿中的“特供品”,他是不是也快完蛋了?我才高烧时混杂着幻象看到的部分事件,是否也在现实中发生了呢?
“陆仔?陆仔!”老校长叫我。
我抱歉道:“对不起,我走神了。”
“没事,是刚康复,精神还没恢复的缘故吧。”老校长道,“没事的,刚才说的,你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你的心中有什么叫你不安了吗?”
他的话语对我犹如一个诱惑,似乎只要我张口,那些使我疑问而不安的所有都会得到解释。
然而我并没有马上开口,即便得到了他的保证。
正如我所说的,我们这个世界的孩子与世界是割裂开来的,因为没有父母,元初的信任基础是不存在的。从很小的时候起我们就只有自己,周围环境不会给我们以偏爱,没有父母为我们挤好牙膏催促我们洗漱,也没有人管我们饿了要吃东西,冷了要添衣服,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照顾自己。
信任感是种很难给予的东西,每一个孩子都处于难以名状的不安之中。而现在我知道了,那是因为我们只不过是一批次的产品,那些隐忧也不过是流水线上的产品担心被挑出处理掉的心情而已。
在得知了这一真相后,我又怎么可能再轻易相信成人?即便有了保证,但要是发现我思想“不合格”后,我也会被处理吧?这样的保证没多大价值。
老校长等着我开口,见我一直沉默着,倒是笑了:“果然是一个敏锐的孩子。”
他这一笑让我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下来,又觉得自己真是草木皆兵,甫一知道真相,见谁都敌意那么大。
也只好找能问的事掩饰过去:“那个,还有多少孩子没有毕业,这个我能问吗?”
老校长点点头,“正如我说的,孩子,你什么都可以问,你不需要不安的。你们这一级现在还有三个孩子没有被录取走。”
“不包括我?”
“不包括你。”
我算了算,果然与我梦中所见情景一致,剩下的三人分别是爱弥儿和同年级其他两个班的学生。
“爱弥儿也没走?”
“是的。”他倒没多想,毕竟只要我不说,熟睡中能看到现实场景这样的事还是很难让他人想到的。
下一个问题我问道,“我们上一届有几个人没出现异能?”
老校长目光微闪,“你果然是个聪明孩子,都已经猜到了。”
我这个问题隐藏了层含义,即“没有异能就不能毕业”。我没问“上一届有几人没毕业”而是问“几人没出现异能”,稍一疏忽的话,就会落入陷阱。
老校长叹了口气,“是的,虽然一直没有和你们这些孩子明说,但你也发现了,只有出现异能才能进入下一个学习阶段。”
“……为什么不直说呢?”
“那样的话剩下的孩子们便会产生压力,压力失衡就会做出不计后果的事,比如,你也见到了流戈的事。其实他这样的事每年也总有一两例。”老校长说道,“异能的觉醒有先后,和能力高低没有关系。又何必让孩子们承受压力呢?急又急不出来,反倒是越小的孩子越容易失衡,白白毁了自己。不但不能明说,甚至要含糊着来,引他们去做各种训练,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少想这些事。”
“可是总还要面对的,不去想不代表不存在。”
“是啊,所以,即便引开你们的注意力,你们也还是会在心里担忧的不是?”老校长也惆怅道:“真希望每年这样的事少一些,或者给保育学校加一年的预备期,先让孩子们觉醒了异能再升入中学,这样大家都是开开心心的。哎,瞧我这糟老头子在说什么呢,我又不是卫国者。”
后来我才知道,即便是这个学校的校长,在阶级上老校长也还是个普通公民,教育署中只有制订教育方针的官员们才是卫国者,而由这个阶级来说,老校长虽然从教几十年经验丰富,却永远不可能进入教育署办公厅工作。
“所以呀,才需要陆仔快快长大,去完善这一切。”老校长温和地笑道。
“可……我长大了也不一定是卫国者啊。”我说道。
“你们孩子还有希望。”老校长说道,“你是个有想法的孩子,虽然你不肯与我敞开心扉,但我知道你一定是有自己对周遭的评定。去改变它们吧,用你的双手。”
“我……”
“觉得不合理,觉得不安心就去改变它们。你还有希望,不是吗?”
看着老校长诚挚的眼神,我郑重点了点头。
是的,我还有希望。我还能选择自己的阶级,还能去改变这世界不完满的事物。我能去争取,而不是说一句“啊,这个世界真丑恶,人性真阴暗”,然后靠在沙发上脚一翘,轻轻松松地去骂政治、骂社会,最后再免冠徒跣,以头抢地的撒泼混闹,将一切都归到“人类的劣根性”上去。
天知道人类怎么有那么多劣根性,“人性”每一回都要被拖出来鞭一次尸。
“我教书快四十年了。”老校长有些感慨地说道,自嘲地笑了笑,“从繁衍局那里接过每一届孩子们的襁褓,到了9岁,每一年总有几个……”
他说得有些哽咽了,笑了笑,摸了摸我的头。
“陆仔可要争气啊。”
他这样说的语气真像是个老人家了,就像是孙儿考了双满分,回家给煮红糖鸡蛋的慈祥祖母。
而我再望向老校长时也瞬间明白了,他也在伤感。
每一届……我看到的只是自己这一届人,而老校长几十年来,每一年都要经历这样的事。
不止我看到了黑暗,然而我比他幸运的是我还年轻,我的前途未定,我还有能去改变丑恶的能力。
“您也别难过……”
“啊,对了。”老校长笑嘻嘻地从外套的内袋中拿出一枚白色的锦袋,“这个是护身符。”
“护身符?”
指甲盖的大小,很方便戴在颈上。白色的缎面上面银色的暗纹,像是无穷尽的几何形状,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中式的万字纹。
万字不到头。
锦袋中是一块更小的白玉用金粉刻出莲花。
“这个我不能收。”我有点意外。
“又不贵,五朔节庙会上都有的。”
“可我们不是没有财产权吗?”
老校长眯着眼睛笑了笑,“小声点,所以呀,你更不要说出去了。”
“这是很久以前地球文明上一个叫做中国的地区的习俗,啊,都一万多年后了民族文化也融合得分不清了,与其说是护身符,现在更多就是五朔节上带着玩的饰物,也没多少人记得意思了
——红色代表大吉大利,代表勇气和火焰;金色挡煞招财,属金;绿色属木,安静凝神;蓝、黑属水,智慧沉稳;白色属土,土即是代表大地,代表平安。”
老校长说道,“在庙会时候还有许多搭配色,我想了很多,但到了最后却只想叫你平平安安的。”
我鼻头一酸,“嗯。”
“还不接过了?”
我从他手上接过了那只白色的护身符。
也就在触及的一瞬间,一些画面从我眼前划过,让我不由变了脸色。
“孩子,你还好吧?”老校长关切地问道。
我摇了摇头,掩饰性地回道:“我没事,什么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