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珩自庙堂之高、天子之侧而改任偏远一隅的州牧, 不少人在背后或讥讽或叹惋, 但意思基本都是一样的——此人已失帝心, 这辈子官运也算是到头了。

只有凌珩自己心里反而如释重负。

这么多年，他一直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现在，他终于不用在家国忠义与做人的良心之间，一次又一次作出抉择。

人人都道他是妙计百出的智囊、操纵人心的高手，殊不知凌珩人生中第一个真正的理想——

那时在崇文馆读书，一次课余闲暇，太傅高信问众皇子之志。太子自不必说, 慨然答道：“愿效先贤, 为万世开太平。”四皇子凌瑾性情孤高，说古今人物之中矫饰虚伪之流太多, 唯有一个阮籍算的上是真性情, 愿效彼‘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

几位公主则无非是以班婕妤、谢道韫、卫夫人等为榜样, 求一个知书达理、庄贞贤淑。

而问到凌珩时，凌珩脱口而出的竟是：“愿以西门豹、李冰为楷模。”

高信颇有些意外，笑着问道：“五殿下品择的人物倒是有趣。殿下以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

太子凌玧认真地凝视着他，四哥凌瑾则微微一哂, 公主们的眼神中充满了困惑与好奇……众目睽睽之下，凌珩虽颇有些紧张，但还是涨红了脸大声道：“他们是真正为百姓做好事、做实事的人。我想成为那样的人！”

凌玧第一个站起来为他抚掌称赞：“五弟是有慧根的，日后必成大器。”

只可惜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当年的理想早就在二十多年为质为谍的生涯中, 渐渐淡成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妻子叶氏摇了摇凌珩的胳膊：“夫君，咱们该启程了。”

凌珩回过神来，自失地一笑：“好，孩儿们呢？”

“早就已经在车上等啦。”

凌珩携着妻子的手向府外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了整整十天才终于抵达西州。州府的大小官员早已接到消息，提前迎候在府衙门口。那一眼望过去，个个黢黑干瘦，与其说是官，不如说同灾民差不了多少。

他们和辽都城里那些，或者因凌珩出身而忌惮他、或者因凌珩受宠而嫉妒他的辽国世家贵族不同，倒并无什么敌意，只是把凌珩看作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可凌珩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了隐隐的麻木。

——来这里的前几任州牧，但凡有些本事和来头的，都能尽快匆匆调走，没有谁会愿意留在这种荒凉的地方；若是没本事调走，那便是是断了前程、失意灰心，更没有心思好好治理这方水土。

如今这位据说曾是天子宠臣的州牧，看上去如此年轻俊朗，显见得是失了意遭贬而来，恐怕也不出从前那些州牧的窠臼。

凌珩是何等样人？几乎一眼就明白了众人的心思，微微一笑，与众人厮认过后，便径直拉住为首那位名唤何松的官吏，边聊边向府衙走去。

“何别驾，来之前我特意向大农令要过咱们西州的簿册，往年的情形你不必说我心里也有数。只是今秋……三成牛羊贡奉与雍，剩下的再除去供给朝廷的、调拨给军队的，照如此估算下来，恐怕老百姓连口肉汤也喝不上了。”

何松再没料到他一来就单刀直入地挑明了眼下西州乃至整个辽国最大的危机，不由得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凌使君明鉴，这也正是下官等最发愁的事。国人一向以牛羊肉为生，西陲草原苦寒，更是一天也离不了这些，如今可怎生是好啊！”

“这个问题，本府一路都在琢磨。都坐。”进了府衙正厅，凌珩与众属官入席坐定。众人忍不住

互相偷偷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位初来乍到不巡视四周风景、不留意自己府衙布置、甚至也不需要翻阅本地簿册，上来就实打实同属官们开始议事办公的州牧。

“实不相瞒，我的妻子也是草原儿女，我对草原多少也有些了解。咱们目前放牧牛羊的方式多半还是老一套，水草丰茂便一拥而上，把一片草场吃得干干净净便弃之而去。长此以往，牧群非但无法扩大，反而会一年更比一年艰难。”

何松听得连连点头，心中稍感安慰：这位州牧确实一开口就是行家！

“使君所言极是。说来，倒也不是无人察觉这样放牧不好，只是牧民千百年来都是如此，更何况草原上部落众多，有很多也只是遥制于朝廷，咱们想改变他们上千年的习俗恐非朝夕之事……”

“这是自然的，但是不能因为难就坐以待毙。这件事本府会亲自主持，你们放心。”凌珩看向右下首第二位：“簿曹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