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现在心下坦然,他跨过千山万水,闯过飞沙走石,在水一方的伊人,总算是舍得留在了他身边。
萧景琰看着梅长苏正出神,忽然一声太子殿下把他吓了一跳,列战英急匆匆地赶过来告诉他,东宫还有要紧事。
许是这里的动静也惊动了阁楼上的人,萧景琰仿佛有感应一般再次抬头,刚巧梅长苏往下看,正对上萧景琰含情脉脉的一双眼。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对视几秒,萧景琰去和言候拜别,他转头再看他,梅长苏的脸逐渐消失在视野中。
只不过回宫之后便谴人去苏宅送信,他把薄薄的一张纸塞进信封里交给战英,顺便定下去地牢的日子。
祁王兄和夏江都在那儿,林殊该去看看。
地牢阴冷潮湿,就算是夏日走进去也还是能感到丝丝寒意,这个地方,一丝光也照不进来。
他陪着他在寒字号牢房外沉默许久,萧景琰盯着那人沉重的背影,终于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小殊真真切切地回来了。
他想,小殊是不是也同他一样,想起往日里两人一左一右地趴在祁王哥哥的大腿上,求着他讲故事。
或者是每次林殊无理取闹耍臭脾气,萧景琰都气鼓鼓地拽着那个调皮鬼跑去祁王哥哥那里去评理。
十四年了,物是人非。
寒字号里又住进过别的皇子,当时调皮捣蛋的林家小殊也再不是当年的样子。
只不过有什么关系呢?
萧景琰走上前去,和林殊并肩而立,偷偷伸手捏了捏对方藏在广袖下的的手背。
又忙活了些时日后,谢玉的死讯终于进京了,筹谋已久的计划有条不紊的执行,他跟言候和诸位大臣都已经通过信,太子殿下终于找了个借口邀白衣谋士进宫。
前两次都是匆匆一瞥,今天总算正式地见个面。
只不过梅长苏一来,还没等苦苦等在东宫的太子殿下一解相思之苦,便被对方“做不回林殊”的言论给生生气背过去。
洗净赤焰和林氏的污名之后,林殊凭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地回到世上?世人看不明白是世人愚钝,干他林殊何事?
萧景琰气的眼眶通红,听着他的先生背过身讲苏哲是阴诡之士行阴诡之术,讲他不希望世人误解萧景琰也是一位擅长制衡权术的帝王。
梅长苏淡淡笑着,说做不回林殊也不算委屈。
他说不过他,又舍不得对他生气,只自己气呼呼的往殿后走,一口喝了给对方晾好的武夷茶。
梅长苏跟着他走过来他也不理,低头又重新倒上一杯。
一张拜帖被推到眼前。
“礼物,送给你的。”
萧景琰一愣,不知对方是何目的,狐疑着打开。
内容是寻常内容,只不过在帖子的空白处多了一个朱红色的水牛。
他不明所以,抬头看坐在对面佯装喝茶的苏先生。
“你来苏宅那日,我随手画的。”
萧景琰眨眨眼。
“多日不见你……这头水牛,还蛮像的吧。”
梅长苏也不看他,只低头喝茶。
萧景琰盯着纸上那可笑的图画,忍不住低低笑出声。
他的先生想他,思之不见人,以图寄相思。
结果是梅宗主的礼物送的太过称心,太子殿下以回礼为由当晚顺理成章地把他留在了东宫。
顺便还附赠了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珍珠。
第二日梅长苏回到苏宅,除了腰有些疼,还算是神清气爽。
昨日笠阳姑姑同意首告一事,庭生的身份也被萧景琰安置妥当,水牛速度还很快,朝廷上上下下联合静姨,都为翻案那日做足了准备。
梅长苏对着盒子里的珍珠发呆,他十多年来昼夜不歇,等的就是这一天。
只不过,蔺晨到底在搞什么幺蛾子?
梅宗主唤黎刚问询也没问出什么,只是蒙古大夫前些日子给他飞鸽传书,要梅长苏在翻案后一定撑住,他会尽快回来。
“算了,随他去。”
“黎刚,把这个盒子和那封信,一起收起来。”
没几日便是皇帝的寿典,他静静地坐在角落,收在袖子里的手心浸满了汗。
事情一件件按照预想的发展。莅阳长公主跪在殿前大声控诉夏江和谢玉的罪名,群臣跪拜请求重审旧案,皇帝崩溃仪态尽失,萧景琰红袍金冠加身,在群臣面前站的笔直。
梅长苏端着凉透的茶,还是安静地坐在角落里。
他信的过萧景琰。
之后他的一番话引得皇帝暴怒,太子殿下只身挡在林殊面前,剑指胸膛的时候他看不到萧景琰的表情,表面佯装镇定,指甲却深深陷进肉里。
“哐当。”长剑倒地,萧景琰的背影轻轻一颤。
梅长苏的心才终于安稳地放到了肚子里。
皇帝骂他乱臣贼子,冠冕和宝剑都被摔在了地上,年迈的帝王披头散发,再也不是当年威风凛凛的样子。
梅长苏一动不动,盯着皇帝的宝座,似乎有冷彻刺骨的穿堂风略过额头,带着鲜血刺鼻的气味,多少人的血肉筑成的位子。
从前说人心难测,他还总以为,只要赤诚相待,忠贞无二,总归会有好下场。
谁知人心之狠毒,竟可生生拖他进修罗地狱,让他跌进万丈深渊。
皇帝单独见他,他答应这个人,林殊从此不会出现在朝堂之上。
“朕抱过你,带你骑过马。”
他脚步一顿。
“陪着你,放过风筝。”
“你记,记得吗?”
梅长苏泫然,记不记得,都不重要了罢。
回忆起来的都是血海深仇。
梅长苏把泪水咽进心里,头也不回地离开。
之后的一切都很顺利,惊心动魄的时候过去了,他心里的执念了结。虽然表面上好像没有什么改变,每日看看兵法和游记,萧景琰偶尔来问他的意见,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小事。
只是往日每每想起以后,翻案就是尽头,现在真的要做成了,梅长苏倒没觉得空虚,可能是因为如今有了萧景琰,他反而开始期待接下来的日子。
蔺晨是在梅长苏享了半个多月清福之后回到了金陵,还带回来一个满头白发长须慈目的老人。
萧景琰几乎跟着少阁主前后脚踏进苏宅。
据说这位老者名高岐,医术精湛,用药治疗自有一套章法。世间名医遍布,各有所长,此人以解毒之法名扬江湖,连蔺老阁主都望之不及。不过早在十多年前就归隐山林,蔺晨也苦苦寻遍此人,多年未果。
巧的是,几年前萧景琰去西南剿匪,带兵绕道大山深处,他随将士上山勘察地形时恰巧遇到一位老者被困在半山腰,遂施以援手。
老人一生求医问道,治病救人,未曾亏欠过任何人,为感谢将军救命之恩,便答应他若是以后有机会,来这山里某处寻他,定竭力救其一命。
萧景琰当时没放在心上,只是蔺晨那日过来提到梅长苏身中剧毒命不久矣时他慌了神,逐渐才想起多年前的这件事来。
随即就跟着蔺晨日夜兼程去寻人,只不过多年过去,他也早记不清究竟哪座山哪片林,凭着些许印象在山里走了六七日,终于还是寻到了此人。
萧景琰不能再耽搁,只得自己先行回宫,蔺晨和高岐闷在山上研究药理,高大夫对世间奇毒的造诣颇深,蔺晨掉了一大把头发后两人终于摸索出一些路子来。
眼下梅宗主瞅着已经狂吃了三碗粉子蛋还絮絮叨叨不停的蒙古大夫,和悄悄站在他一旁睁着大眼看着他却一言不发的太子殿下,哭笑不得。
梅长苏知晓萧景琰离宫数日,蔺晨多日不见踪影估计也与太子有关,两人背着他偷偷谋划什么他也不问,萧景琰到时候会告诉他。
只是没想到是为了这件事。
生死的事,一向由不得自己做主,他经历过几番波折,比平常人要看的淡些。
就是现在这状况,更加舍不得萧景琰了。
蔺晨吃饱喝足后直接睡死过去,萧景琰蹑手蹑脚地凑上来。
“长苏,高大夫很厉害,他一定有办法治你的病。”
太子殿下从不跟他提这件事,知道他病重也从来不提,梅长苏本想寻着合适的时候跟他聊聊,总该要面对现实。
没想到竟有这般转机。
“这样的事,你何苦瞒着我?”
“先生还问我为何瞒着,你身体出这么大的事,不也是一直瞒着我?”
“你怕是想气死我。”
梅宗主心虚,遂闭嘴不言。
萧景琰看他逃避问题,收了收情绪又说。
这次瞒着你,我是怕……万一高大夫也没办法,告诉你不白白扰了心神,徒增烦恼。”
“不过后来我又想,就算是无药可医也没关系,你能多活一日,我便让你得一日的快意。”
“哪天你不若在了,我把答应你的河清海晏做到后,便去寻你。”
梅长苏脸皮霎时间红了个透,太子殿下一向顽固不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窍,净会说些甜言蜜语。
“又胡说。”
萧景琰也不理他,过去牵了他的手兀自说到。
“先生等等我,可好?”
治疗不能耽搁,蔺晨催老阁主来金陵后就着手准备了。高大夫雷厉风行,用招又奇又险,梅长苏数次在昏迷中咳出一摊黑血。
萧景琰日夜不合眼地守在梅长苏床边三天三夜,床上那人终于挺过了高热,最难最险的这一步总算是熬过去了。
黎刚抱着甄平呜呜呜地哭,烦的晏大夫针都没扎稳,飞流一个用力把黎刚从甄平身上拖下来扔出屋去。
又过了些时日,赤焰冤案告结,真相大白,天下震动。
日头已经到了一年中最长的时候,梅长苏的治疗渐入佳境,虽说不能大好,但起码活到四五十岁不成问题。
又过了些日子,萧瑟的秋风吹了起来,各国起兵犯大梁,危在旦夕。苏哲请命北上御敌,太子萧景琰命其为监军,重编部队进军梅岭。
数月之后梁帝驾崩,太子继位,北境连连告捷,新帝召令连发命监军苏哲急速回京。
数九隆冬之日,一辆马车偷偷拐进紫禁城,车里的人还带着一身北境的风霜雪雨,握住等候多时的年轻帝王的手。
蒙挚班师回朝,皇帝十里相迎,亲自为这支骁勇善战的军队赐名——
长林。
大梁从此换了光景。
29.
至于梅长苏呢,以苏哲之名在朝廷里谋了个闲职,时而为萧景琰排忧解难,时而在江左待一待,管管江湖事。
日子好不快活。
只是萧景琰总一脸不满地埋怨他,怪梅长苏把他撇在这不透风的皇城里,自己在廊州一待便数月。
梅宗主拗不过他,又把回江左的日子延后几周,气的蔺晨指着鼻子骂。
梅长苏不理,挪着步子把收拾好的行李一件一件拿出来,重的东西交给黎刚甄平来管。
他把一个木盒打开,硕大的珍珠早已没了往日光泽,梅长苏也不在意,和珍珠一起收纳的旁边还有一封普通的信,黎刚知道宗主对这两样东西宝贝的很,于是去哪都不忘带着。
小心翼翼地抽出信,这是他和萧景琰刚刚和好之后,数日不见,只在言侯府上匆匆一瞥,见彼此安好,萧景琰后来谴人送来的。
说是信,其实也就一句话。
今见卿一面,若久旱逢甘霖。
蔺晨坐在房顶上捧着一碗粉子蛋,偷了梅长苏一直舍不得喝的照殿红,对着月亮骂骂咧咧。
他再一次被迫多待在金陵几周,梅长苏这么多年来可有一次说话算话过?
他气不过,骂梅长苏重色轻友,骂他见色忘义,顺便调戏飞流,你苏哥哥不要你了跟我回琅琊山吧。
气的飞流拿甜瓜扔他。
蔺晨哈哈大笑,一口酒灌进去,被呛住咳嗽的惊天动地,咳的眼泪都流出来。
飞流看罢一下子慌了,急急忙忙伸手抹去那人眼角的泪。
“你,不许哭!”
少阁主握住飞流的手,哽咽着开口。
“小飞流,蔺晨哥哥没有哭,我是在高兴。”
“你苏哥哥,这十多年,到这时候才终于活出个人样儿来。”
飞流听不懂,歪着头愣愣地看着他。
“苏哥哥,活着!”
“嗯,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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