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苏算着日子,他和萧景琰已经足足半月没有见面。
蔺晨留下一封书信要南下寻人,没和他打招呼就匆忙走了。
不过梅长苏也不急,萧景琰迟早会来,旧案未结旧情未了,他不会不见他。
拜贴他也天天写,不过后来的都没送到东宫去,梅长苏沾了点朱墨,在空白处随手勾了一头水牛。
画完后他得意一笑,托着腮眯起眼看向窗外,飞流在他腿边睡着了,轻微的鼾声起起伏伏。
这样的光景让梅长苏感到舒适,仿佛这些天的阴霾都不曾存在过,他还能清晰地记得二十几天前,在自己的软榻上,萧景琰不知廉耻地扯了他的外衣和头饰,还差点打碎自己头上上好的玉冠。
这只是他们太普通不过的分别,也许午后也许黄昏,不消多久萧景琰就能穿过苏宅长长的庭院,风风火火的走进来。
想着想着就有点困了,梅长苏慢慢趴在书案上,双眼紧闭前一抹红色闯进来,他画的朱红色的水牛入了梦。
梅长苏是被热醒的,已经入夏了,他背上还披着薄被,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天光昏暗。
他心里埋怨黎刚,怎的让他睡到这么晚。
梅长苏摸索着起身,脖颈酸疼,手也压的发麻,迷迷糊糊好像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他忽然抬头,正对上萧景琰黑漆漆的眼。
梅长苏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一退,手被倾身向前的人一把握住。
“手麻了吧?”萧景琰修长有力的手在他的指节上用力,酥麻的感觉直冲大脑,梅长苏几乎立刻清醒。
“看你睡得香,没让人叫你。”
“那只也给我。”萧景琰拉过他的另一只手臂,细心为他按摩。
梅长苏不讲话,也不问他来了多久了,只一直看着萧景琰,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现实还是在梦中,只有手臂上传来的触感一次次刺激他的神经。
萧景琰瘦了很多,脸颊都瘦脱了像,下巴上还有青色的胡茬,垂着的眼睑下面泛起青灰色,宽大的华服都遮不住明显消瘦的身体。
他看起来很疲惫,梅长苏觉得,眼前的人甚至比自己还要虚弱。
他心里一恸,忍不住抬起手抚摸眼前人的脸颊,梅长苏的指尖顺着萧景琰的额角滑到下巴,停在他干燥的嘴唇上。
忽然手背一凉,接着就是噼里啪啦的泪珠。
梅长苏惊诧地抬起头,看到萧景琰的眼睛布满血丝,那人的眼眶太浅了,眼泪不停地顺着皮肤流下来。
他鼻子一酸,紧紧咬住下唇。
“景琰……别哭。”
萧景琰低头把眼睛埋在梅长苏的手背上,印下湿哒哒的一片。
“我不行。”
萧景琰不停地哽咽,口齿不清地说。
“我这些天,想了很多。”
“我千般顾虑万般打算,不想你为我难过,我最怕你难过。”
“于是我想,那便依你好了,你若翻案之后要走,要跟我做知己朋友,我都依你。”
萧景琰抬起眼,狠狠攥住被眼泪沾湿的手,梅长苏吃痛轻哼一声。
“可是不行,我做不到。”
“这才几天见不到你,我就受不了了。”
萧景琰鼻尖通红,嘶哑着嗓子轻轻说到。
“你能不能不走?一直不离开?”
梅长苏也不是没见过萧景琰哭,可从没见过这样的他,眼前的人面目苍白毫无生机,像是枯萎的枝叶再也等不到春日的甘霖,萧瑟地四处飘零。泪水也像流不完一样泅泅地往下淌,委委屈屈的哀求他。
他的心狠狠揪在一起,仿佛裹上冰霜又在热油中滚过,霎时间血色全失,只留下干枯的躯壳。
梅长苏也忍不住要流泪,可眼底干涸一片,疼的四肢麻木,他嗓子发紧,用另一只手抹那人的眼泪。
“景琰,我不是一直在吗?”
“你骗人。你难道不是打算案子结束之后就离开金陵?”
他被问的语噎,只伸手理一理萧景琰散下来的鬓发。
说他最了解萧景琰,可萧景琰何尝不是最了解他。
他本来是如此打算的,偏偏咽喉处像堵了一块大石头,他张了张嘴,还是没法说出口。
“景琰,你是懂我的。”
“在你面前,林殊要如何自处呢,我不想你为难。”
“瞒着你是我的不对,可我没有办法。再后来......我便是躲在梅长苏的壳子里粉饰太平罢了。”
“我以为不告诉你,就可以自欺欺人,让你少些痛苦和折磨。”
“我很抱歉。”
萧景琰抬起头,泪水盈盈地粘在睫毛上。
“小殊,你知道吗。”
“你能活着,我有多开心。”
“我自诩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可偏偏就是我没认得出你来,我不止一次的怀疑你,甚至伤害你,这两年我都做了些什么......”
萧景琰五官扭成一团,深深低下头。
“景琰,这不怪你,我执意瞒你,哪能让你轻易识破了。”
梅长苏安抚地摩挲着对方的下巴,胡茬扎在指尖痒痒的。
“可是,对林殊的愧疚,对你的心疼,对自己的怨恨,所有的这些加在一起,都没有你要离开让我痛苦。”
“一想到你要走,我......我......”
梅长苏看向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浓稠的夜色笼罩着屋檐下的一双人。他看向远方,仿佛思虑万千,又若忧惘百结。
“我能走去哪里?再过不久,天下都是你的,苏某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都是你萧景琰的人。”
“景琰,你我之间,原本就不该是这样的关系。我放任自己沉沦,才导致如今的局面,现在,是时候停下了。”
萧景琰听罢蓦然站起身,退后两步扬了扬衣袖狠狠一甩,冷哼一声冲着坐在榻上的梅长苏说。
“你想都别想。”
“你在意我对林殊的看法,你怕我在愧疚中走不出来,怕我一看到你就同情你可怜你,怕我和你再难亲密无间。”
“你是不是还觉得,我会在梅长苏和林殊之间两难?你会觉得我知道你是林殊了,就想放开你了?”
“我萧景琰,这么不值得你梅宗主信任么?”
“我告诉你,我才不管你是谁,什么林殊梅长苏,我才不管。我只心悦你,你的整个人,从头发丝到脚趾尖,从过去到未来,我萧景琰通通都爱慕。”
萧景琰又蓦地转身,微微偏过头,烛火闪烁在他英挺的鼻梁和坚毅的眉眼上,梅长苏看着背身对着他的太子殿下,却仿佛看到了长袍加身的大梁帝王。
“不管是林殊还是梅长苏,都是我萧景琰一生挚友,都是我一生所爱。”
“帝王之位,天下之王,虽尊容无匹却也实在无趣,甚至都比不上你的一分一毫。”
“你若执意要走,我必追随你,天涯海角,你去哪我都追回来。”
萧景琰眼神坚毅,他说到做到。
“萧景琰!”梅长苏一声怒吼。
听到萧景琰大逆不道的言论,他气急了,想指着对方的鼻子骂他荒唐,骂他罔顾天理人伦。
“你说什么胡话!”梅长苏怒目圆瞪,气急败坏地吼他。
可是,萧景琰每说一句话,就在梅长苏心里引起一阵惊雷,他感到长久以来的顾虑和担忧在一点点的土崩瓦解,他竟然被萧景琰的妄悖之言扰了心神。
可萧景琰听罢便笑了,再次附身跪坐在他身边,拢一拢气急败坏的人耳边的碎发,轻轻揽他入怀。
梅长苏推搡着,萧景琰也不用力,握着他的手把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
“我没说胡话。”太子殿下的语气带着一丝笑意,短促的气息洒在梅长苏的耳边。
梅长苏赶紧闭了闭眼把杂念清除干净,凭着内心深处仅存的一点理智,挣扎着深吸一口气开口。
“蔺晨想必告诉过你了。”
“我已时日无多,景琰,你我究竟是朋友还是爱人,其实也没那么要紧了。”
“我护你登基,是为了为林氏一族洗刷冤屈,为赤焰军正名,你既当林殊为挚友,理应明白他的心愿。江山社稷,黎明百姓,哪里是你一句儿戏话说不要就不要了。”
“你这样说分明是在威胁我。”
萧景琰苦涩一笑,面带愁容地轻声讲:“我怎敢威胁你,你明明知道,你若真要走,我哪里拦得住。”
“这样说若是能假意哄到你,那岂不是我占了大便宜。”
“是朋友还是爱人,要紧的很,你梅长苏活一天,就得一天是我萧景琰的人。”
“是我贪心,天下我没法舍弃,皇位也不得不要,你我也想留下罢了。”
“你若去意已绝,那你现在就告诉我......”
萧景琰让梅长苏面对他,扶着他的肩膀,一字一顿。
“你要和萧景琰做回朋友,要我忘了跟你缠绵的过往,要我忘了你然后娶妻生子。那么从此以后,我便退回友人之位,再不缠着你。”
梅长苏内心崩裂,他一向巧舌如簧舌灿莲花,可今天却被水牛堵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要他这么说,要萧景琰娶妻生子忘了自己,就像一刀刀剜下他的心头肉。
梅长苏从来不缺理智,也从来不后悔,可一次次在萧景琰这里打破底线。
他定定看着萧景琰,对方的圆眼睛四周还轻微的泛着红,只不过再看不到往日的清澈和明亮,如今带着哀伤又决绝的神色,仿佛溺水之人最后的挣扎。
梅长苏的心情此起彼伏,又被萧景琰的一番话震的麻木,他只寻着残存的意志,艰难晦涩的开口。
“翻案之后,我就随蔺晨回江左调养,我累了这么些年,也想歇歇了。”
“我身子不好,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日子,不过也不要紧。”
“若能等到太子殿下荣登大宝,在遥远的江左,苏某一定举杯相祝,与有荣焉。”
“君子之交,兄弟之情,君臣之谊,你我之间这么多羁绊,随便一种都能长久,再多些旁的就是麻烦,平添忧愁烦恼罢了。”
“很多年后,你就会忘了和梅长苏这段荒唐的感情,然后娶妻……娶妻生……”
梅长苏说不下去了,被萧景琰一口咬住了下嘴唇。
他只要一想到萧景琰将来要牵别人的手,和别人相拥亲吻,与别人行至亲之事......
林殊一直小气的很。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更不想和别人分享自己喜爱的人。
“你既如此难过,为何还要对自己这么狠呢?”
萧景琰放开他,用指腹抹去他眼角的泪。
梅长苏这才发觉,不知道何时自己已经开始流泪了。
“你啊,总把自己分的太清,旁人也分的太清,我曾经也是。”
“可现在,我想明白了,你究竟是谁,于我又有何分别?过去的事,就过去好了,我们不该活在过去,也不该为过去活着。”
“你要想回江左,那便回江左,但一定记得时时写信给我,也一定要总回来看我。”
“我也说过,今生今世,唯你一人。你教我如何忘得了你?”
“蔺晨说,你为了我头一次不想做林殊了。”
“长苏,那能不能再信我一次,再为我勇敢一次?”
萧景琰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翌日的正午了。
他昨晚太累,还没吃过晚膳就揽着梅长苏睡了过去,半夜惊醒一次,看到林殊还老老实实地躺在他身边安睡着,才又哼哼着用被子把对方裹成一团,长手长脚地缠上去。
萧景琰太久没有进食,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他囫囵往嘴里送饭菜,梅长苏端着碗喝寡淡的稀粥,瞟着萧景琰凹陷的脸颊,悄悄叹了口气。
萧景琰一撩眼皮,分出一只手来抓住身边人空闲的左手,摩挲着他圆润的指尖。
“我府上的做菜师傅整日挑些鱼肉来做,我腻的都吃不下。”
“还是先生这里的饭菜合胃口。”
“我可不可以日日都来?”
和从前一样,萧景琰还是爱叫他先生,唤他长苏,总觉得这样更亲近些。
梅长苏知晓萧景琰在安慰他,心里一暖,左手的五指一旋和对方十指交缠,认真回应对方的玩笑话。
“太子殿下不嫌弃最好,自然可以日日都来。”
“敝舍蓬荜生辉。”
用过午膳后萧景琰匆忙赶回宫,这些天不在金陵,虽然他秘密委托了言候和沈追蔡荃来代为执政,可毕竟三人权利有限,还是堆积了一大堆折子等着太子殿下去处理。
他离宫十天,昨日回京后没来得及换身衣服就直接去了苏宅,身上尽是旅途的风尘。萧景琰知晓长苏观察力过人,他看在眼里,却始终没问些什么。
过两日便是言候的生辰。
他去侯府的时候晚了些,大部分宾客都已经到了,萧景琰进了院贺了言候的喜,四处走了走,寻了几分钟,抬头看到二层阁楼上和言家公子攀谈的那人。
自从和好后没再见过对方,萧景琰担心的紧,回想起自从知晓他真实身份后提心吊胆的日子,明明也没过几日,却总觉得不真实,仿佛渡劫一般。
若再来一次,萧景琰实在不敢想,他还能不能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