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他经历的这些那些事，有没有萧景琰，都是他自己受着的。可是梅长苏明白，若是易地而处，境遇相反，反而是旁观者更苦一些，而事后被告知的旁观者，那些他瞒着的友人们，才是最无力。
梅长苏一想到这里，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他瞪大眼睛死死攥住身上的薄被，强行把不适感咽下去。
他怀念过去，渴望着有朝一日成为林殊的样子，又希望在萧景琰心里林殊早就死了，只剩和他而立之年相逢的梅长苏，他辅佐他，陪伴他，竭尽全力留在他身边。
可现在，好像，还是要和蔺晨一道去江湖走走了。
本来自己说话不算数，还被蒙古大夫数落了好久。
梅长苏低着头，凄然勾了勾唇角。
既然景琰说让他等，他就等。
两天算什么，等多久他都等，那人可是等了他十多年。
两人都若有所思，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默。
而列将军心里可没有梅长苏那么多弯弯绕绕，武人心思单纯，只是暗道完了，殿下嘱咐不能说的都讲给了这个人。
可他看着苏先生和儿时在自己印象里毫不相似的眉眼，又壮着胆子问了一句：
“苏先生…真的是林少帅吗？”
梅长苏本来在颦着眉思考，听到这句话后抬眼轻轻一笑，算是答案。
“虽然末将不知道先生您经历了什么……不过林少帅还活着，殿下一定是很开心的。”
“这么多年，总算得偿所愿。”
萧景琰伏在书案上，天光渐明，他看了一夜的折子，抬起头一阵眩晕，烛火快要燃尽了，豆粒般大小的火苗微微跳动。
张嘴想唤战英，又一想，他被自己差遣去了苏宅。
苏宅呀，萧景琰魂牵梦萦。
他闭眼休息，每每放空自己，那人的身影就在眼前闪过。
回忆如同旧书卷一页页在脑海中翻过，泛黄的一幕幕却在此刻无比清晰地呈现出来。
那人总无意间揉搓衣角和茶杯的小习惯，那人脱口而出的只有他和林殊才知晓的秘密和往事，霓凰蒙挚和母妃对他异于常人维护，他对他毫无缘由的信任和庇佑，对他的偏爱和中意，对他深入骨髓的执念的共鸣……
两年须臾而过，梅长苏瞒得实在不算好，可谋算人心的法子，他确实炉火纯青非常人可及。
能隐瞒至今，是太过于了解萧景琰。
萧景琰睁开眼，拿起手边的拜贴，翻开就是那人隽秀的字迹，每天一本，已经有一小摞了，堆在一旁。
萧景琰不知如何面对他，只能看手边的拜贴想着那人最近的样子。当年的林殊也是，惹他生气时从来沉不住气，一天天的凑过来。
可是当时见一面萧景琰，林殊偷偷翻个墙就能轻易见到，哪里还要这种东西。
那密道里此人诚惶诚恐的一跪不知为何又出现在了脑子里。萧景琰胸口一阵钝痛，疼的他一个瑟缩，堪堪挺直了腰板。
他被回忆险些呛出泪来，自己何尝不是帮凶。
若不是他寻着一点苗头就自我安慰，否定那人是旧友的想法。梅长苏这些伎俩，萧景琰哪里会被蒙蔽至今？
是他心里不相信，不敢承认，是他心里把林殊放在云端，任何人都不会像他，也不能是他。他期盼着他回来，又害怕他改变。
可是林殊哪里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林殊的杀伐果断、坚韧顽强和豪情热血，在经历了家破人亡和挫骨削皮之后，何曾有一丝一毫的幻灭？他梅长苏，难道不是更像烈火里锻造的瓷器，千般灼炼浴火重生，更加熠熠生光？
是怪他自己。他是梅长苏这场拙劣伎俩的帮凶，是他陷入内心的囹圄中画地为牢，左右踟蹰安守虚假的太平。
其实，就算是改变了又如何？他萧景琰也早就不是十四年前无忧无虑的少年人，他尝遍人间冷暖，早知从前背着父皇和长兄看的书里面，奇形怪状的魑魅魍魉，其实游荡在人间。
帝王之家的冷漠无情、官场上的蝇营狗苟他尽数看在眼里。萧景琰有心无力，也只能为了自己和母亲，收敛性情，掩藏真心。
谁还是当年的样子。
他只是恨，恨自己没有早早认出他来，恨自己在他最难的时候没有陪在他身边。
他也怕，怕那个白衣谋士迫不及待见他是为了跟他坦然自己是林殊，跟他划清界限，退回好友的位置。
林殊一身傲骨，雌伏于萧景琰之下，他不忍心，也不敢想。
前两天蔺晨来过。
蔺晨麻木地说着当年的治疗过程，说梅长苏削皮搓骨，难享常人之寿，萧景琰一言不发静静地听。
“那还有救吗？”半晌，他突然开口。
蔺晨一愣，垂下头，“我不知道。”
“他是不是，从来没想过要告诉我？不管是他的病，还是他的身份。”
“也从来没想过能跟我一直在一起。”萧景琰越讲声音越低，嘴唇也抑制不住的颤抖。
“他的病没想瞒着你，估计是等翻案之后再讲吧。”
蔺晨看萧景琰面向窗外发呆的神色，心里忽然一酸。
“但你低估梅长苏了，他这次是真的没想跑，虽然他以前是这么打算的。”
“我陪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我最清楚，他没有一刻不想做林殊。”
“我没想到，长苏因为你妥协了，因为你不想做林殊了。”
“他鼓足了勇气，接纳自己，奉献自己，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不过仔细想想也是，若是这个世上真的有能让梅长苏倾心的人，好像也只有可能是你了。”
“所以他怕，他不敢跟你讲他的身份。”
“其实我能理解他，你敢保证你知道梅长苏变成林殊了，还能如之前一样对他？你会愧疚会自责，会加倍顾及他的感受，会让他感觉到不平等。”
“你难过，他更难过。”
“当初的林殊和萧景琰很美好，但对比现在很残酷。”
“他最怕这个，你不知道的时候，他就是梅长苏而已，他身子很弱，他性格冷清，没什么附加因素，他好像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他变成这样跟你没有关系。”
“但老实讲确实没什么关系，可你总觉得，是不是自己再聪明一点，再坚持一点，说不准就能避免林殊受这些折磨，你也知道想这些没用，可你这些天从来没停下想这些吧。”
“要不你怎么还迟迟不见他。”
要是以前，林殊还活着，单单这个认知就让萧景琰足够兴奋了。他甚至想，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怎么着都行，只要他活着。
可如今，他想要这个人了。
他想要陪他。
管他是谁，林殊和梅长苏还是苏哲都不要紧，皇位和天下也都不要紧。
他要河清海晏就给他河清海晏，他要翻旧案就翻旧案，他要云游天下便陪他云游天下，他要上战场便陪他上战场。
他就要他。
可是，哪有这么简单呢。
没有梅长苏他还是要没日没夜的批阅奏折，没有萧景琰林殊还是要想尽办法翻案，正如梅长苏要走，他也只能在这紫禁城里，跟不过去也留不住。
萧景琰逐渐想明白了，为何梅长苏和他是如此亲密的关系时，还是不想告诉他真相。
蔺晨说的没错，他们总拼尽全力向彼此靠近，又一直彼此亏欠。
这些年算不清的烂账，梗在两人的心头。
人若只随欲而行随心而动，哪会有这么多麻烦事。
他慢慢摩挲着拜贴上的纹路，像抚摸那人手心的掌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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