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秋风裹着凉意吹得满城舒爽,八街九陌叫卖声朗朗不绝。秦淮河畔的画舫早早点了彩灯,沿着岸边一溜排开去,勾勒出金陵盛景。
秦淮河畔向来都是金陵最繁华之处,王公贵族往往将府邸置办在附近,沿着街巷串一刻钟,便能数上十来个门庭气盛的大户。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市井繁华声,在七尺巷子里飞身掠过,直至停在雨花坊深处。数十名锦衣卫翻身下马,沿着院墙四散开来,将五进宅子围得水泄不通。
“锦衣卫办案。”纪纲一脚踹开朱漆斑驳的大门,厉声道:“叛臣程栋何在?”
院中一众仆妇杂役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被这阵仗吓得两股战战,伏地不敢出声。
“一群废物。”纪纲嗤笑一声,让随侍置了个马扎,大马金刀的坐在院子中央,指示一侧的冷面锦衣卫:“峰雨,去把那叛臣贼子捉来。”
沈峰雨还未动身,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便从宅邸深处传来:“不劳纪大人。”
言罢,一大一小两道茶白色的身影从游廊中绕出,程栋牵着睡眼惺忪的幼子来到纪纲面前站定,大难临头仍面色平淡,居高临下的睨着这位永乐朝人人闻之色变的锦衣卫指挥使。
“敢问纪大人,在下犯了何罪?”
纪纲正将绣春刀抽出,刀背在虎口上缓缓摩擦:“圣上有喻,程驸马犯了勾结叛党,祸乱朝纲的滔天大罪。”
程栋冷笑:“程某人一生清白坦荡,奉太祖之命,忠真龙天子,辅正统之君,何来勾结叛党之说?”
“程大人也莫逞一时嘴快,等下了诏狱,拶指重枷一上,有时间让你想想哪位才是真龙天子。”
纪纲站起身,提刀点在垂髫小儿的细颈上,逼出丝缕红意:“或者你现在说出建文余孽的下落,陛下或可念在与已故懿文太子兄弟情深的份上,善待这位小少爷。”
小孩被痛意吓得清明了起来,害怕的哇啦哇啦嚷嚷着,明显不似正常人说话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纪大人,我程栋一世以铁骨铮铮而立,我儿肖似我与玉明,断不会苟活于朱棣老贼的淫威之下...”
“放肆!圣上大名岂是你能直呼的!”
程栋三十岁出头的年纪,却已有灰白的头发松散垂落,他苍凉仰天道:“玉明你看到了吗,这天下被那杀侄篡位的逆贼所窃,我无力回天也不愿苟活,不能再替你留在世间看一轮繁华盛世,我这就去寻你......闇儿......你且随为父...”
“将他绑下!”纪纲发觉情况不对,自己也提刀飞身上前,却终究晚了一步——程栋拔出腰间的匕首,刎颈倒地。
几丈之外,小孩发出暗哑的哀嚎声,直身就要往身旁锦衣卫的刀上撞去,沈峰雨陡然转了刀锋,将向自己撞来的孩子击晕。
纪纲看着脚下倒在血泊之中的人,唾了一口,顺势举刀,一字平眉皱的阴险狠厉:
“将公主府给我翻个底朝天,和建文余孽有关的任何东西都不能错过!”
绣春刀落,程栋的人头滚落在地。
斥责声,叫骂声,隐约的汩汩水声,爆发的哀号之声,兵甲碰撞声,马儿不耐烦的响鼻声在院中交叠。
没有人注意到,程侍郎刚刚被劈晕的幼子眼皮缓缓翻动起来。
迷迷蒙蒙中,程闇被杂音给唤醒,却又觉得像隔了层纱,听不真切。
这什么情况......谁在哭?
脑后勺怎么这么疼......
一炷香之后,锦衣卫陆续回报。
一无所得。
“妈的!”纪纲唰的收起刀,一脚踩碎了马扎。他盯着跪了满院的老老少少,眼底满是暴戾。几息之后才缓缓从袖中拿出一道明黄色卷轴,沉声读到: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工部侍郎程栋伙同黄子澄余党谋逆,着提回诏狱审问。念玉明公主贞淑贤德,不幸早亡,独子程闇年幼失声,身体病弱。圣上仁义,免其株连之罪,由锦衣卫带回宫中听候发落,钦此。”
他收了圣旨,又追了一句:“罪臣程栋畏罪自杀,按律府上众人皆为余党,全部发往辽北充作军奴。”
“不过我可以给你们留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谁能将程侍郎勾连建文余孽的证据寻出来,锦衣卫会替你们削了奴籍,恢复自由之身。”
“我等下人不知程大人所为啊!”
“官爷冤枉!”
“求圣上开恩,饶了我等无辜奴仆!”
有仆妇匍匐过来,想要挽住锦衣卫的衣角。
“大胆贱婢!”
头顶有人怒斥,程闇被携在那人侧腰,奋力睁开肿痛的眼睛,模糊中只见一抹精刀正挥向被推倒在地上的可怜妇人。
别介啊,怎么一言不合就杀人呢?
他奋力挣扎起来,死死抓住那挥剑的手臂。
“峰雨,罢了。”纪纲已经提着程栋的人头上了马,面色阴狠道,“反正这公主府的人都要做奴做娼,比起杀了更有价值不是么。来人,将这公主府的管家和贴身婢女绑回去,其余人都发往辽北。”
沈峰雨沉默着收了刀,将半昏不昏的程闇架在肩上,随着指挥使驭马离去。
原来是在做梦,不过做的倒挺真实。
程闇头朝下,颠簸间看到黄泥地,看到青石板,抚过轻纱的裙底,闪过织锦的衣摆。
看到半大的孩童追赶着玩闹,手中挥舞着除尘的扫帚,吴侬软语,儿歌朗朗:
“苕帚秧,扫帚秧。
直干繁枝万丈长。
上边扫尽满天云。
下边扫尽世闲尘。
中天日月悬双镜。
家家户户都清净。
不怕六合扫不了,
且向自家心上扫。”
戌时刚过,西斜的的暮霭便随着宵禁的打更声落满金陵,市井行人渐稀,扛着自己的人将马驭的飞快。
程闇觉得自己的胃都要被颠碎了,翻江倒海,几欲干呕。
基于人道主义,他弱弱道:“我要吐......”
话还没说完,那人便扯起缰绳,急急将马停住。程闇再次遭到猛烈冲击,胃液已经涌到喉管了——
一阵大力拎着腰带将他扯开,悬在路边的半空停住。
难不成是让我这样吐?他狐疑地看过去,眼睛瞬间瞪得浑圆。
呦呵。
那人身长玉立,胯下骑着匹黝黑的骏马——一身大红织金的飞鱼蟒衣,腰佩銮带绣春刀,冷面锋利,眉眼深邃。
一个有彩蛋的梦。
什么胃疼什么头晕早没了,程闇忘了自己还被拎在半空,整了整表情冲那人勾唇一笑,眼波销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