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偏僻的小屋内,一盏烛火明灭摇曳,堪堪能照清旁边的几张人脸。
徐铉一张老脸通红,慷慨激昂地陈说着匡复大业。
末了,徐铉道:“国主万不可妄自菲薄,南唐百万将士,只等国主一声令下,便可奋起拼杀,收复失地!”
李煜蹙眉听完,叹了口气,转头问道:“殷大人也这么觉得吗?”
殷崇义不语,半晌,才苦笑一声,道:“臣以为,国主心中早有决断。国主若愿图谋兴复,臣等自然殚精竭虑,誓死跟随。国主若安于现状,臣等也愿留居汴梁,了此残生。”
徐元楀和潘慎修两人听了,赶忙附和,他们官职低位,其实并不能插得上话,只不过顾念着旧情,才冒死前来。
李煜心想殷崇义这般模棱两可又忠贞不贰的表态,实则又把这烫手山芋扔回给了他,他没接茬,只是环顾四周,蹙眉道:“张洎呢?他怎么没来?”
徐铉冷笑一声,道:“张洎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早就领了宋国的俸禄,安安心心地做他的贰臣了。”
李煜微惊,苦笑道:“我记得当日兵临城下,是你们二人苦劝我拒降,后来到了汴梁,天子还因此事怒声责问过你们。没想到不过短短几月,他就已经改弦易辙了。”
徐铉忿声道:“真是枉费了国主旧日里对他的宠信!”
李煜摇了摇头,道:“我却觉得,张洎归降,是为了南唐。”
徐铉皱眉,“国主……”
李煜抬手,打断了他的话,继续道:“诸位大人至今心系南唐,李煜感激不已。可你们也该清楚,以当日南唐之国力,尚拦不住宋朝铁骑,更何况是如今呢?南唐的将士还剩下多少,即便是真的有,又如何保证他们甘愿为一个被灭了的国家效力?”
徐铉咬牙,“我南唐的将士,南唐的百姓,从未忘记国主分毫!”
“如此,我更不能为了一己私心,再次陷他们于水火。”李煜道,“南唐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我不希望哪天,再传来金陵被屠城的消息。”
“国主心意已决,我等自当效仿。”殷崇义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徐元楀和潘慎修忙附和。
徐铉铁青了脸,冷笑一声,“你们难道忘了,我南唐将士流过的鲜血?难道他们就白死了不成?”
殷崇义叹息,“徐大人,我们没忘,可依徐大人之言,除了死更多的人,还能做什么呢?难道时至今日,徐大人还坚信南唐能匹敌大宋不成?”
“一帮贪生怕死之徒!”徐铉怒道。
“徐大人!”李煜寒声道,“我敬徐大人是南唐的忠臣,今日才应约前来。可徐大人也不要忘了,你忠的主子是谁!”
“国主……”徐铉颤声道,“老臣不甘心哪……江南烟雨,老臣这辈子,都再无缘得见了。”
李煜闭了闭眼,勉强稳住身形,“够了!今日到此为止,今晚之事,我不希望再有别的人知道。”
说完,他再也不欲在这间沉闷的屋子继续待下去,直接走到门前,拉开门栓,打开了房门。
门外,赵匡胤冷着一张脸,身后是数十个明火执仗的暗卫。
李煜腿一软,被赵匡胤一把扯住胳膊拽了过去,他力气大,又动了真怒,李煜觉得自己的胳膊都要被他给捏断了。
“其余人,全部收押刑部!”
丢下这么一句,赵匡胤拖着他就往外面走,李煜心底慌张,踉跄了几步才跟上赵匡胤的步伐。
赵匡胤一直把他拖上了轿子才松开了他,扬手便欲打,又愤恨地放下了手,寒声道:“李煜,朕是不是惯你太过了!”
李煜跪倒在地,身子止不住地发抖,他叩首道:“此事悉罪臣一人谋划,与几位大人无关,还望官家能饶恕他们。”
赵匡胤冷笑,“有这个闲心去操心他们,倒不如关心关心你自己。”
李煜咬牙,“罪臣愿承担所有罪责。”
赵匡胤简直要被气笑了,“你以为朕会轻饶了你?”
“臣愿以死谢罪。”
“你!”
赵匡胤怒极,真想在轿子里就给他一顿,又实在下不去手,掩在袖口中的那只手简直要把玉佩给捏碎了。
他坐在轿中,李煜就跪在他脚边,赵匡胤看不过眼,直接把人拉了起来,强迫他坐到他身边,看他欲挣扎,凶道:“老实坐着,回去有得你受!”
李煜身子一抖,没敢再说话。
轿子一路颠簸,等回到皇宫,进了万岁殿,赵匡胤秉退了侍从,冷硬道:“跪着!”说完也不看他,径直上了大殿坐到了龙椅上。
李煜抿唇,一撩外袍,端端正正地跪下。
赵匡胤烦躁地皱眉,打开书案上的一本奏折,看了老半天也没看完一本,他掏出袖中的玉佩,细细摩挲着,又看了一眼大殿之下一言不发跪着的李煜,只觉头疼得厉害。
要不是李煜今天落了玉佩在这里,要不是他突然去礼贤宅找他,他是不是真的要一直瞒着他?
赵匡胤想着他这几日予取予求的态度,只觉满心欢喜都被浇了个透心凉。
得亏今天是他发现了,把此事硬生生压了下来,如果是别的什么将军、御史发现了他呢?一本奏折参上来,他要如何保得下他?
赵匡胤只觉一身疲惫,这么长时间了,说到底,李煜从未真心接纳过他,便是那么一点子的温情,也是他因有所图而刻意伪装出来的。
时间缓缓流逝,李煜跪得久了,膝盖一阵酸疼,他蹙眉,有些跪不住了,上身无意识地一点点下沉,到最后几乎是跪坐在地上。
一直留意着殿下动静的赵匡胤将一切都尽收眼底,有些犹豫,他刚才还恨恨地想着,为了出他自己这口恶气也好,为了李煜日后的性命着想也罢,今晚上都得狠狠罚他一顿,非得罚的他长了教训,日后再不敢这样阳奉阴违才行。
他看了看漏壶,发现已经过去半个多时辰了,也难怪李煜跪不住,他叹了口气,权当没看见,一本正经地看了会儿早就批完的奏折,估摸着人歇息得差不多了,才冷淡开口道:“跪就跪好。”
李煜敛眉,用手撑着地,艰难地直起身,刚一跪好,就觉得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两个脆弱的膝盖上,一时间只觉密密麻麻针扎了似的疼。
赵匡胤狠狠心,没理他,横竖屋子里就他们两人,也不怕折了他尊严,当即苛刻道:“腰挺直!”
李煜差点哭出来,他挺了挺腰,握紧拳,指甲嵌进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