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后悔起当时应该没把小徒弟就这么绑在自己的床上,任由他四处蹦跶,如今才闯了这么大的祸事。
谢天盈对于这个幻境还是有所了解的。那些没有生命,由幻境所生的幻灵自不用说,就算是死了,也没什么关系——但那些生灵,妖魔也好,自己与柳霜庭也罢,其实都是被禁锢在其中的地缚灵,就算是收到了致命的伤害,魂魄也被囚在这里不得超生,灵力会修复他们的肉体,让他们重新活过来。
其实莫悲这样的一个道理。只要他的魂魄承受的住,无论死几次,都没关系,都能重新活过来。可师祖要是把莫悲当成剑意的肥料,那可就不一样了。
那道剑意是师祖的剑意,又被师叔打磨过,本就走得是威猛刚烈的路子,恐怕是单单抽空一个莫悲是远远不够了。肉体里的灵力不够用,自然而然就会打上吞吃魂魄的主意,也许师祖还没心狠到让莫悲魂飞魄散的地步,可自己这个小徒弟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魂魄虚弱的厉害。被咬上几口,困在幻境里还不至于马上死去,也就是会变成一个天天流着口水的大傻子吧。
至于出去?那就更别想了。柳霜庭和谢天盈是修士的一魂一魄,数百年来在幻境中滋养得极为坚实,出了幻境后不是被本体同化吞噬,就是在天地间消散。
至于莫悲这种原本自己就很虚弱的魂魄,受了重伤后出去不谈下辈子能不能投个人胎这件事,会不会魂飞魄散,都另要两说。
看小徒弟这么痛苦的样子,谢天盈也后悔起来。
他是故意激师祖这样做的,单单是看不惯小徒弟满眼信赖望着对方的模样。
小徒弟又傻又天真,还未来得及被这世道伤个遍体鳞伤,天生就喜欢亲近那些据说美好的事物——比如师祖。
同样是莫悲的长辈,谢天盈对小徒弟再和颜悦色,对方也总是用担忧的目光看着谢天盈。而师祖呢,谢天盈几乎能想象对方是怎样对莫悲说话的,即使是这样,小徒弟还是和小鸡仔信任老母鸡那样信任对方——这样的差别待遇足以让一个自私自利的魔疯狂了。
谢天盈自然不会放任师祖把自家的小徒弟真的变成一个出不了幻境的小傻瓜。他在幻境里带了那么久的一段无聊日子,未来全指望着莫悲姐们儿。他之所以敢激师祖,无非是因为在幻境中,能和师祖硬碰硬的大妖魔,可不止自己一个。
师祖本体再怎么强悍,如今在他们面前的也不过是一个削弱连许多的神识**,连魂魄都算不上。要是这样他与柳霜庭都无法从对方手中夺回莫悲,那可真说得上是丢人。
只是,这柳霜庭哪里去了?
莫悲同样也不知道自己师父的花花肠子,他正憋着自己最后一股子劲儿,和师祖较量呢。
凡人的身体中自然也有
灵力,万事万物,只要是活着的东西,都有灵力和元气支撑,灵力没了,那也活不下去了。
被这样掠夺灵力对于凡人来说绝对是一个少见的经验。都说关羽能忍刮骨疗伤之痛,莫悲如今只觉着自己和关二爷也差不了多少。灵力顺着他的皮肉,经络,甚至是骨髓中汹涌而去,涌进他的丹田,被贪婪的剑意吞吃下肚,那种痛苦就仿佛是一把锋利的小刀划开他的肌肉和经络,在骨骼上留下深刻的伤痕。
一开始自然是很痛的。后来慢慢的,就连疼痛本身都麻木起来,莫悲只能感觉到一种极端的疲惫席卷了他的身心,眼前的一切,师父也好,师祖也罢,什么妖魔鬼怪,入魔的师娘,那些都不重要。
他只想闭上眼睛,舒舒服服,快快活活地睡上这么一觉。
只是连这点愿望也难以实现,正当他靠在师祖怀中,头不由开始一点一点,正要陷入梦境中时,丹田传来了更为尖锐的疼痛,一下子把莫悲从舒适的梦乡拉了回来。
他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多么愚蠢的事情,要是真这么睡过去了,估计再醒来的时候,他就只能看见牛头马面的脸了。
这样的折磨只持续了短短的时间,莫悲全身已经被疼痛的冷汗湿透,浑身开始忍不住的发冷。但很快,他发现这股寒意并不是由于汗透的衣服,这空气中,也开始凝结起黑色的冰渣。
“......”
师祖沉默着护住莫悲,免得他被这刺骨的寒意所伤,抬起头,几道灵力脱体而出,在祥阳殿的屋顶上扎出一个一丈多宽的洞,抱着莫悲腾空而起,悦了出去。
就在师祖跃出的那一瞬间,一只完全由魔气凝结的黑色巨龙从地底探出巨大的脑袋,张着嘴就要把师祖吞吃入伏。这头龙是如此巨大,祥阳殿也不过堪堪比他的头大上一轮,被这么一折腾,只听见一连串木石崩塌的动静,一阵灰烬腾空而起,等到尘埃落尽,原本是祥阳殿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了。
这诺大的主殿,还有修建在其上的各种防御,加固法阵,在这条冰龙面前宛若无物。
“霜庭,你至于吗?”
谢天盈从废墟中跳出来,难得的灰头土脸:“你是想杀了我吗?”
“等我杀了师祖,自然就轮到你了。”
半空中传来莫悲熟悉的,说不上喜欢的声音。来人语气阴沉,显然极为愤怒,低吼着道:“把莫悲还给我!”
师娘!!!
要不是现在他手脚发软,能高兴得从师祖怀里蹦出来。听到这个声音,师祖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看表现似乎比面对谢天盈还忌惮几分。
自当是应该忌惮的。
魔修与那些追求天人合一的普通修士截然相反。普通修士,越是无欲无求,心胸豁达,或是容易在求道这条路上走得越远,而魔修就不同了,没有什么执念的话,就算你入了魔,也最多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魔修——大魔头,是不要多想了。
谢天盈呢?天资高绝,生性豁达,入魔之后虽说不弱,但也说不上有多强,欺负欺负小妖魔绰绰有余,遇到像师祖这样的修士——哪怕是一道虚弱的神识**,都没什么办法。
至于柳霜庭,他天生的性子早就被过往打磨得干干净净,只留下面前这个偏执,自私,满心冷漠和戒备的人。他曾经唯一光是娘亲,后来对方死了,柳霜庭这个人自然也死了,直到重新遇见莫悲,他才再那么多年之后,找回了活着的感觉。
他想要莫悲,无关乎于任何感情。柳霜庭想要莫悲,谁也不能阻止他。
这样的人,才是适合当魔修,在泥潭里挣扎求生,最后被吞没的家伙。
现在的柳
霜庭,才是幻境里最为强大的魔。
莫悲猛然松了口气,疼痛潮水般从他的身体中褪去,吃饱喝足的剑意也乖乖呆在丹田里,虽然涨得莫悲难受,可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师祖他....放弃了?
他被师娘吓退了?
莫悲抬头看了一眼抱着自己的男子,对方并未露出恐惧为难的神色,见莫悲看他,只是蛋蛋地回应道:“你身体里的剑意,是无法杀死柳霜庭的。”
这个理由——还真是够师祖啊。
莫悲本想好怎么嘲笑讥讽对方,却反过来被这个人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想杀自己,是因为自己身体里的剑意能够杀死这里最强的魔。
他放过自己,是因为自己身体里的剑意不能给杀死这里最强的魔了。
至始至终,莫悲这个人毫无意义,对方眼中看到的,不过是他身体里那道剑意罢了。
不愧是仙人,像莫悲这样的碌碌凡人,又怎么能够入他的眼呢?
莫悲甚至忘记了生气,在这个师祖面前,他仿佛一只渺小的蚂蚁,他像跳起来,给这位高高在上的仙人一个教训——可不管他再折腾,对方甚至看不到这一只小小的,歇斯底里的蚂蚁。
太可笑了,自己怎么会把这个人当好人呢?
好人和坏人,本就是形容困在凡世间那些受尽五苦的凡人的。师祖即将超脱凡尘,他所谓的行善,也不过是尊重自己向往的道,和凡人那些善恶丑美没有一点关系。
莫悲愣愣地看着师祖,感觉揽在自己腰间的手一松,他就从这百丈高空,掉落下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下莫悲没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了,心中比刚刚差点被师祖当了肥料还要惊恐。也还好没等他鬼嚎几句,就落入了师娘的怀抱中。
师娘入了魔。
可看上去还是自己那个师娘。
没有变成青面獠牙,也没长出什么鬼角鳞片,肤如玉唇如脂,俊秀端正,好看得不行。
莫悲一下子就哽咽了起来。
“师娘.....师娘......你冷不冷啊?”
他摸了摸师娘的胸膛,冰得不似活人,想想对方重伤在身,仓皇之间跌落魔道,心疼极了。
他边问边哭,顺便在师娘衣襟上擦着鼻涕泡。直到师娘落在地上,师父无奈地凑了过来,开口道:“别哭啦别哭啦,这么大人哭哭啼啼像什么样?你不嫌丢脸,你师娘还嫌弃你脏呢!”
话刚说完,他就被自家道侣冷冷地盯了一眼,耸了耸肩。
“师父!都怪你!你好端端地入什么魔啊!吓死我了!”
莫悲一晚上经历了那么多,再也坚持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呜呜呜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呢!呜呜呜呜我好疼,手好疼,头好疼,浑身都好疼!!呜呜呜我想回家,呜呜呜呜呜。”
他把两个人都哭了个手忙脚乱,堂堂两位大魔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看出什么办法,只好就这么蹲在地上安慰抱头痛哭的小徒弟。
谢天盈说一句,柳霜庭就给对方一个眼刀,也怪不得柳霜庭护犊子,毕竟谢天盈说得就不怎像人话。
谢天盈说:“徒弟呀,你别害怕,怪师父没有和你讲清楚。在这里你是真死不了,最多就是死得惨一点,疼一点而已。”
谢天盈说:“徒弟呀,就算是你师娘没来,你也不会死,最多就是变成一个只会流口水的小傻子,和你现在也没什么差别嘛。”
谢天盈说:“徒弟呀,你怎么能怪我
呢!要怪也只能怪你到处瞎跑,听话呆在屋子里,哪里会吃这么大的苦头。”
谢天盈说——
谢天盈不敢说了,因为柳霜庭的表情告诉他,要是他在这么安慰下去,自己就把他丢下去喂龙,让对方尝尝所谓的痛苦死法是个什么玩意儿。
莫悲哭了足足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他抬起来,一道霞光跃进他的眼中。这过于漫长的一夜快要结束,幻境中的最后一天,也即将要结束了。
莫悲记得,过了这一晚上,他们就会重新回到之前的某一天,回到平静的日常生活中,那里没有妖魔,也没有死人和鲜血,有的只是两个让自己看见就脑壳发疼的长辈。
可到底是怎样回到那一天的呢?这漫山遍野的妖魔,又去了哪里呢?
“你现在想起来了?”似乎是猜到了小徒弟的心思,谢天盈正了正神色,扭头望向柳霜庭。
对面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扭曲。
“那挺不容易的啊,你居然忍住了把他挫骨扬灰的冲动,放他走了。”谢天盈笑笑,把小徒弟横抱起来。莫悲吓了一跳,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和师父嘴犟,而是乖乖缩在了师父怀里。
“你现在也是大人了,有件事你得知道。”
谢天盈笑眯眯地用倚老卖老的语气和徒弟说着话,被对方嫌弃地掐了一下英军的脸蛋。
“师父,既然我已经是大人了,那你放我下来。”莫悲气鼓鼓地说道。
谢天盈挑了挑眉,就当没听见徒弟这点小脾气。他用灵力护住莫悲,免得疲惫的少年被寒风吹得头昏脑胀,慢慢升到了半空中,道:“徒弟,你看。”
莫悲战战兢兢地伸出头,瞧见的却不是玄天宗的青山绿水。
是魔,是远比昨天还要多的魔。
在高空中望去,地上密密麻麻聚集了数不清的妖魔。他们每个人都抬起脑袋,望着高空中的三个人,可没有一个敢腾空而起,只是伏在地上,做出诚服的姿态。
“怎....怎么会?他们都是真的吗?怎么会这么多?”莫悲被眼前着惊人的数量惊呆了。连带着嘴都磕巴起来:“明明昨天还没有那么多的啊?”
“因为之前还没有醒。如今天快亮了,也该醒了。”说道这里。谢天盈的声音也低沉下来:“这才是所有的,全部的,那日入侵玄天宗的妖魔。”
莫悲说不出话来。
他还能说出什么呢?
如果说昨天那些妖魔让这里变成了一片可怕的战场,那现在的数量,便让玄天宗成为了血腥的屠宰场。
有谁能在这样数量的敌人面前活下来?
有谁敢把这样数量的妖魔放进人间?
这些妖魔能出现在这里,而不是人间——一定有人做了什么。他们或许付出了极为惨烈的代价,做出了骇人听闻的牺牲。
“是......”
“今天之后,玄天宗十不存一,你知道为什么吗?”
莫悲摇了摇头。
因为绝大多数人呀——谢天盈苦笑了起来:“都被师祖,埋葬在着幻灵大阵中了。你见过的那么多人,他们只有少数才是真正的,由蜃剑模仿出来的幻灵,其他都是.....曾经或者的,困在这里,永世不得超生的枉死鬼。”
莫悲感觉自己几乎不能呼吸了,他紧紧抓着师父的衣襟,断断续续地问道:“为,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能让这些妖魔去往人间——起码师祖是这样觉着的。所以他一意孤行,把大半个门派都埋葬在了这里。”
莫悲永远也无法理解师祖。
但看着地上海潮般的妖魔,他也没法对师祖说出什么怨愤之词。
想必师父和师娘也是一样,师祖下了一个凡人无法做到的断绝。
为了拯救天下数不清的,无法理解他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