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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续结束(1/2)

17

“我们应该昨天来,”站在埃菲尔铁塔下,林源看着被雾气挡住的塔尖,很遗憾地这么和我说。这是我们在巴黎的最后一天,明天一早我们就会飞去意大利,去宋渠最喜欢的欧洲国家。

我们沿着铁塔外围找入口,走着走着,我给林源放五年前,我发给宋渠的语音。因为我的手写速度很慢,我和他聊天基本上都是发语音,说的也是方言。我放了一遍,就还给林源翻译一遍,说我真的没什么文化,五年前直到他回国,我都只记得住他在的国家叫拉脱维亚,记不住他在的城市叫里加。他跟我说他去巴黎玩,我让他一定要多拍那个很有名的金字塔。

“妈妈到金字塔啦!”我给宋渠发语音。我知道宋渠再也不会纠正我,那不是金字塔,那是埃菲尔铁塔。但我还是笑着,很开心地跟他说,“妈妈就要到你来过的金字塔下面啦!”

我们很快找到铁塔的入口,进去后那一圈有三三两两的黑人,手上套着很多铁塔的钥匙扣,跟我们说你好,问我们买不买。我跟林源说这个是made in Yiwu,不要买,喜欢的话阿姨下次去义乌都给你带,这里一欧只能买一个,义乌一块钱买一打。

“诶呀,说到这个我就想到他18年10月去罗马,车站旁边全是中国人开的批发店。那些衣服啊鞋啊大小纪念品啊,都是中国制造的。宋渠给我发视频,说听方言口音像潮汕和温州的,我看到也有卖皮带和皮鞋的,就让宋渠去打探打探,看看他们都卖什么款式。宋渠说他们门上写着no photo,他好紧张,但还是偷偷拍了好几张给我看。他当时从店里跑出来啊,咯咯咯地止不住笑,跟我说,妈妈,我这样好像间谍哦。”

“他在意大利那几天是真的开心,跟我说他已经站在西班牙阶梯上吃了五六个冰淇淋了,他问我为什么还不出现。”林源也笑,说,“《罗马假日》我们是一起看的。”

“那我们早点回去休息吧。”我说,“这两天行李都是你拿的,包都是你提的,拍照也是你拍,阿姨自拍杆都没拿出来过,你真的是太辛苦了,我们今天早点睡。”

“那我帮您拍几张和铁塔的合影?”林源说,“来都来了,就不要留遗憾。”

“嗯。”我把手机给他,站在铁塔下面,摆出我这个年纪的人拍照的常用姿势,林源也蹲着,镜头稍稍往上仰,把我的身高拉长。拍着拍着他还会换角度,突然地他很开怀地一笑,跟我说,阿姨!快往后看!

我于是扭过头,那一刻我也惊讶地说不出话,因为我身后的铁塔在发光。

铁塔本来就是亮的,塔身散发着黄光,在雾气里像另一个巨大的月亮。

但现在整个铁塔外圈都间歇地闪烁着白色的小灯,像镶嵌着无数颗硕大的钻石,在黑夜和雾气中璀璨耀眼。

“哇!”我仰着头看着那灯光,被铁塔的美丽震撼到了,也是那一刻,我看着几百米高直入云霄的铁塔,我想我一个人,真的太渺小了。

但我今天不是一个人,我是跟林源一起来的。我们都是爱宋渠的人。

去年年底知道林源也在看心理咨询后,我就很介意他的负面情绪是因我儿子而起,不然也不会在年初提议一起去宋渠游玩过的国家看看,算是一个迟来的正式的告别。我那时候也看过不少自杀相关的社科类书籍了,国内外都有一种很普遍的说法,认为一个人的自杀是为了惩罚和伤害另一个人。但我知道宋渠不是,他爱我们不比我们爱他少,如果他还有别的路可以选,他绝对会活下去。

“林源!”我拿出了自拍杆,招呼林源过来,趁着铁塔还在亮,我想和他合影。

“我们明天要高高兴兴地去意大利!”我对站到自己身边,比我高一个头的林源说,“我们要为他高兴!”

“对!我们要为他高兴!”林源也喊了出来,我们笑着,合了这些天来第一张只有我们两的照片。

我想宋渠肯定也很乐意看到这一幕,他也肯定能在另一个世界里听到,感受到这一刻,我和林源站在他曾经站过的地方,我们都好好活着,都依然爱他,为他高兴。

18

之后我们在意大利待了足足一个星期。先是罗马,然后是佛罗伦萨,那里有宋渠最喜欢的乌菲兹美术馆,我也终于看到了那幅《维纳斯的诞生》,并且还是觉得卢浮宫的维纳斯更美。但波提切利的《春》是真的美啊。那幅画的色调其实有点暗淡,于是美术馆就在镶嵌它的那面墙上安上灯光,那幅画又是挂在一个展厅的正中间,我从门口走近,看着画上的细节越来越清晰,我觉得画面最上方那个小天使的箭射到了我心口。

我在那幅画前站了很久,也拍了很多张,我问林源,为什么她们看上去都不苗条,肚子都突出来,林源想了想,说有研究学者分析过,波提切利这幅画里的都是孕妇。

“啊?原来女神也会怀孕变胖啊。”我的声音并不大,但美术馆里的中国人很多,听我这么一讲,有一个很年轻的姑娘就笑,跟我说:“阿姨,没人规定女人不能变胖啊,文艺复兴的时候没有,现在都2024年了,更没有。”

是啊,都过去五年了,也只有我这种五十多岁的老人家才会对身材的走样还一惊一乍,这五年发生了很多事,有一些改变让我高兴之余又生出难过,因为宋渠肯定想看到的,但他看不到了。比如现在,我们坐在乌菲兹美术馆二楼的休息走廊里,我们面前正在播放的录像也不再是五年前的《illusion》。那两段视频宋渠都录给我看过,我那时候还没开始学英语呢,就觉得这个美术馆肯定很喜欢中国游客,还专门在标题下面打上——幻想。那个短片拍的是很多人在佛罗伦萨拍照,给别人拍,给自己拍,给酒店拍,最后镜头对准一个中国女生的iPhone手机,她对着镜头往上翻相册,定位在佛罗伦萨的照片有几百张。

这个画面结束后屏幕只剩下一排字——everywhere but nowhere。

随后屏幕再次亮起,镜头对准在车来人往的街道上坐着的黑头发黑眼睛的男孩,他正低着头看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敲击,直到影像结束,他都没有抬起头。

我想这就是艺术了,因为我看得似懂非懂,我就问宋渠这两段录像什么意思,他说导演想表达的是现在的人出来旅游,他们不再是只用眼去看,而是通过手机和相机。

“这很正常啊,”我对他说,“现在谁出去旅游不拍照呀,妈妈出去旅游,肯定也是要不停地拍拍拍呀。”

“是啊,”宋渠当时说,“谁出去旅游都会拍照,但那个导演为什么就只拍中国人在不停地拍拍拍呢?”

“那段录像他也录给我看了,”坐在我旁边的林源跟我说,我当时也发现入镜的绝大多数都是亚洲人,尤其是最后那个看手机的男孩也是亚洲面孔,我就觉得这个导演的一些潜台词就很微妙。我就问他是不是觉得被歧视了,宋渠说没有,他只是觉得无奈。”

当时的宋渠说:“就比如那两个搂着肩拍照的男孩和女孩。他们应该是情侣,可能刚结婚,来欧洲度蜜月,身后就是美丽的国内见不到的百花大教堂,他们想让美见证爱,所以拍照留念,这不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吗?再比如那个比yeah的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叔叔,他很瘦,我爸也那么瘦,为什么瘦?因为工作辛苦啊,好不容易出来看一看,一辈子也只可能看着一次,比个yeah拍张照,我看着都为他高兴。那个拿自拍杆凹造型找角度的姑娘知道自己被拍了吗?知道自己的各种侧着脸找角度的片段被一遍遍播放,让看到的其他人都会心一笑吗?她就是想美美的,她做错了吗?她如果是白皮肤高鼻梁,她会被笑吗?”

宋渠说:“不会。”

宋渠说:“她会被笑,是因为她的脸皮肤是黄的,她的是圆的,她的眼睛是纤长的,她会被笑,是因为她长得像中国人,她可能就是中国人。”

2018年10月的宋渠二十岁,他并不觉得自己的肤色和生长的地方被歧视,因为这些就是真实发生的,这些就是中国人喜欢做的。

但他还是不能理解,他不知道该问谁,但他真的很想问,为什么中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都八年了,为什么当中国人去世界各地旅游,当全世界都知道中国人有钱,想挣中国人的钱,我们拍拍照录录像,就会有人解读出我们去everywhere都是走马观花,实际上还是沉溺于illusion里,到头来去了nowhere。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不被误解。”宋渠问,“我什么时候能不被误解。”

“他要是还活着该多好啊,他就能看到这段录像因为几年前一群留学生的质疑而引起了舆论轰动,从而被美术馆撤了下来了,新换上的纪录片也是拍照,主人公也大多是亚洲面孔,只是变成我们开开心心地拍照,不是因为走马观花,而是为了留下美好回忆。”我在林源耳边做说悄悄话的动作,“他们还是舍不得中国人的钱。”

林源微微一笑,说:“也是因为我们繁荣的不止是经济,我们走出国门,也越来越有底气和文化自信。”

“2024年终究是比2019年好的,”林源说,“并且会越来越好。”

“我们也一定会有文艺复兴一般的黄金时代。”他说,“我们帮宋渠见证,那样美好的未来一定会到来。”

“肯定会啊,我回国后,还要去参加lgbt父母之家的联谊会呢。我的宋渠虽然离开了,但那些跟他岁数相仿的都会跟我说,阿姨,你就把我们当你的孩子。”我笑着,心里很满足,我说:“我现在有很多孩子。”

“那我也能去那个联谊会吗?”林源问我。

“当然啊,我们当然欢迎异性恋,不管是喜欢同性还是异性,还是跨性,你们,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啊。”

“我……”林源没有说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头,说“好”。

“明天就是欧洲之旅的最后一站了,我们终于要去离宋渠最近的地方了。”他说,“我们终于要去拉脱维亚。”

“我还以为我会哭着去。”我其实是在笑。不过我们之所以不把拉脱维亚放在第一站,确实是怕情绪的冲击太大,受不了。

“谢谢你,”我对林源说,“没有你,阿姨不会来欧洲。”

“这是我应该做的,”林源俏皮地冲我一笑,说:“我也算是您的孩子啊。”

19

四月是欧洲的旅游旺季,但拉脱维亚并没有其他国家的人潮涌动,我们也难得清闲,就坐在老城的一个咖啡厅里,等待开往尤尔马拉的火车进站。这里除了年轻人,会说英语的很少,我就挺紧张,深怕一不留神就把林源跟丢了,那我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所以我也不会主动要去什么地方,除了教堂。从老城到火车站到路上我又看到一个教堂,见时间还比较充沛,就让林源等等,我想进去看看。

“但这是东正教的教堂,”林源指着教堂的洋葱顶,“不是您在意大利去的天主教。”

“都一样。”我说。我其实是分不清基督教耶稣教东正教的,我只是见到教堂了,就都想进去。

“我以为您信教。”林源跟我一起进去。

我笑着摇了摇头。宋渠自杀前,我其实连神佛都不信,我现在每个月都会去寺庙住上几天,吃斋念佛为他祈福。我想给他积攒更多的福气,所以这十几天在欧洲,我只要路过教堂都会进去拜一拜,学着他们画十字,然后给宋渠点上一根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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