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小姐。
洛十一忽然悲从中来,不能自禁。一阵凉风裹着冷雨直吹进心里。他忽然很想出去走走。
洛十一神思恍惚从舱内出来,甲板上别无一人。冷雨冷风径直吹在身上,不觉得冷,只觉得畅快。仿佛心里的愁绪一并被冷雨冲淡了。深夜无人,眼前静默的黑暗让人平静。伫立良久,深衣湿透。
大约原本许多事,即便什么都没有发生,也会逐渐生根发芽,长成无处排遣的块垒。
茜色罗裙,一盏纱灯,难道还不够吗?
也许是他想要的太多了。
洛十一忘了自己在船头待了多久,只觉雨似乎小了。属于深夜的黑暗正在逐一散去。远远传来几声鸡鸣。
天色破晓,弥漫多天的雾气也一并散了去了。洛十一由于醉酒,又感染了些许风寒,一连昏睡多日,直到沉疴略减才行船北上。
这一连数日皆是朗朗晴天,徽娘便时常在船头观赏沿岸风物。恰是八月里,由于行程延误,船上的金桂陆陆续续开了一些。
徽娘似乎很爱花木,照看这些金桂竟比洛十一还要上心。偶见落花,定要一一收入囊中,小心安放。
洛十一从未见过如此爱花之人,便时时收了落花打发人给徽娘送去。这日,徽娘却专意过来告诉他,不必再送了。
“哦?却是为何?”洛十一倍觉惊讶。
徽娘略有几丝羞怯,未道缘由。至晚方差人送来一只锦盒,打开一看,几只桂花制成的香扇坠子,一纸素笺,奇怪的是,上面一丝墨迹也无。
洛十一有点摸不着头脑,索性收了锦盒前去一问究竟。
徽娘正在品茶,顺手倒了一杯递给洛十一。
细瓷杯中,一点翠色,淡淡的水汽氤氲而上,未入口而茶香满溢。
“很小的时候,随父亲在楚地随州住过一段时日。楚地的茶,色淡味和,似乎不甚特别,只一丝余香,久置不去。”
“原来如此,临安之惑方解。”徽娘笑道。
“既然有惑,何不直问。”
徽娘只是笑,“原来公子是来解惑的。”
她顿了顿,又说道:“年少观书,不求甚解,但求会意。如是而已。”
洛十一早知道会这样,也不在意,只是静静品茶。见桌几上搁着一盏花灯,白色薄绢面竹骨灯。和洛十一买回去那盏略有不同,是六棱形制的。
“此灯别致,小姐何处得来?”
徽娘笑道:“难道公子不闻圣人言:‘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小姐是在怨我买了你的花灯?”洛十一笑了笑,“那日是小姐走得太快。第二日小姐未至,错过灯盏,害小可好等。”
徽娘闻言一愣,面色微红,一时竟有几分羞赧。
“小姐喜欢海棠?”
徽娘笑笑,摇摇头,道:“此灯所画并非海棠。”
“那是什么?”
徽娘闻言大笑,“新制的灯盏,未及饰画。”
“……那姑娘打算画什么?”
徽娘摇摇头:“素净一片,未尝不好。”她停了一下,随即笑将开来,道:“其实是画技不精,懒怠动笔。”说完起身取来纸笔:“正好公子在此,那就请公子赐幅丹青吧。”
洛十一想了想,道:“这时节,自然桂花应景。若只为应景,又似乎太俗。”
徽娘笑道:“不必拘泥,随意画些就好。”
洛十一闻言,点点头,寥寥数笔,便是孤兰风致。
“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虽照阳春晖,复悲高秋月。飞霜早淅沥,绿艳恐休歇。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
“此诗意境太过深沉悲戚,不适合小姐这般好年华的女子吟诵,倒不如‘日丽参差影,风传轻重香。会须君子折,佩里作芬芳’。”
“佩里已有芬芳,君子何须再折。”
洛十一愣了愣,心有戚戚,默然不应。伏腕轻添数笔,以山石扶兰,顿成自然风致,娟秀芊芊,舒展有致,仿佛闺中静女,颦眉婉转,又似浣纱西子,盈盈临风。正当得起一个“悠”字。
徽娘见了,顿觉欢喜。再看题词,是张九龄的《咏兰》: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小姐可还中意?”
徽娘细细看了一回,道:“兰之猗猗,扬扬其香。果然很好。”
洛十一缓缓道:“原以为,但凡女子,无不忧心岁华摇落、芳意何成。小姐如此豁达,是我格局太小。”
自叹而回。
数日便至幽州。是分别的时候了。女子伫立良久,灯火阑珊,总使他看不清女子的衣裙。
但他总能一眼就觉出她的孤独。
故事里,淑女窈窕,向来得配君子。但她却总是倩影寥落,是“悠”也是“幽”。
万而无一坦荡且静默的孤独。
仿若世间并无一人能亲近。
怎样的男子才能与这样的女子相配呢?难以想象。
洛十一又想起自己素未谋面的妻子——那又会是怎样的女子呢。
楚地,随州。真是遥远。
她说,佩里已有芬芳,君子何须再折。她却不知,凡人总是贪心。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而两情相悦之人一见倾心却只发生在故事里。
求之不得,如何?书里没有说。
洛十一取出素笺,又看了一回,以淡墨写下一句“有怨生幽地,无由逐远风”,复收入盒内,再不问津。
船只抵达幽州,正是十五中秋。洛十一原本属意徽娘投靠无门可暂居洛家。女子闻言,盈盈一笑,倾身一福,道句多谢,便此作别。
至此一段相思。
又是一年,洛十一第三次南下,为了一纸婚约,也为了一个人。
随州约略还是记忆之中的样子,只是当年的庭院早已易主多次。和父亲一样,洛十一一无所获。
从随州城出来,洛十一见宽阔的江面略过几只沙鸥,他忽然很想去江陵看看。
江陵要比随州繁华许多。街市堪比苏杭,行人如织。
洛十一走在这街道上,思绪千端。
徽娘在江陵城中的大街小巷里闲散漫步时,也曾听得叫卖秋菱的短歌么?也曾把栀子轻簪么?
“公子,看看灯么?”
抬头看时,姑娘言笑晏晏,一袭茜色襦裙。手里几盏白色薄绢面竹骨灯,没有纹饰。
搅扰得人一阵恍惚。
这是一家花灯的店面,专做没有纹饰的白色薄绢面竹骨灯。店面素净。
刚才出声的女孩十二三年华,世事不经,全然天真。见洛十一盯着自己,满面羞赧。
“楚娘愣着做什么,快请客人进店看看呀。”柜台中走出来一个驼背老人,是女孩子的父亲。“客官要点什么?本店的花灯可是方圆百里最好的。”
洛十一进店看了许久,大大小小许多花灯,只有角落里搁着一盏六棱灯。
老人见了,却说此灯不卖。
“有什么缘故吗?”
老人只是摇摇头,“客官若是想要,我叫楚娘今日做了您明日来取。只这盏,断然是不成的。”
洛十一更好奇了。
但老人似乎不愿多言。
洛十一也不再多问,踱出店门。在附近寻了一间客栈住下,时时来灯店观摩楚娘制灯。一来二去,居然发现楚娘和徽娘相熟得很。
“你徽姐姐为什么学制灯呢?”
“哥哥好像很关心徽姐姐。你们认识吗?”
洛十一点点头,说:“我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你看我来找她,她却不在。”洛十一故意问道:“你可知道她去了哪里呀?”
楚娘放下一只灯笼,摇摇头,“只知道是北边。”
她见洛十一面上略有失望之色,又说:“哥哥可以问问爹爹。想跟爹爹学艺的人很多,可是他只收了徽姐姐当徒弟。那盏六棱灯就是徽姐姐做的。”
“哦?这倒奇怪。”
“不奇怪啊,徽姐姐很好的。我娘死的早,爹爹又时常忙,所以都是徽姐姐在照顾我。”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温柔的女子,令人意外。
洛十一恍然觉得,大约自己其实并不了解心中朝思暮想的这个人。因此别多了几分怅然。
洛十一去找驼背老人的时候,他正在一堆灯笼骨架边独自饮酒。
“听楚娘说,你是来找徽娘的?”老人倒很爽快。
洛十一点头称是。
“你打听她做什么。”
洛十一无法,只得假称受人之托。
“徽娘本是徽州人氏,他爹为做官才到楚地,一家居住江陵多年,他爹死后,亲友寥落。此前常听她娘说,有门指腹裁襟的亲事,眼见女孩子大了,因此上典卖了院落家什,北去了。”
洛十一点点头,道:“您可知她北上寻谁?”
“听说姓洛。是她父亲生前的好友。不过音信不通,也不知能不能找到。”驼背老人说着,叹了口气。
洛十一闻言大惊,急忙问道:“徽娘之父可曾在随州为官?”
老人摇摇头:“这个老朽就不知道了。”他夹了几粒花生喂进嘴里,随即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初来江陵好像是为了避祸,不过我都不清楚啦。来江陵之后,还专门给徽娘改了名姓。这事都过去好多年了,那时候徽娘还只有三两岁呢。”老人有些絮絮叨叨,“她们娘儿俩走了好久了。按理说,早该到幽州了……”
洛十一别过老人,连忙启程回去。与徽娘一别数月,不知她近况如何。相思淹煎,使人归心似箭。
回到幽州已是初春。
洛十一遍寻徽娘不见。
心心念念,朝思暮想,这个人却仿佛水消失在水里,人海茫茫,无迹可寻。
转眼三月三上巳佳节,南方早已姹紫嫣红,燕赵之地却还是草色遥看。但浅淡的春色并不减少人们踏春出游的兴致。
春风上巳天,水边多丽人。洛十一却没有前去一观的兴致。避开三五成群的游人,往幽僻冷静处走去。鹅黄色杨柳低垂,掩映着一处院子。白墙青瓦,不是燕赵风格。
院门没有上锁,走进一看,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正在往山石上种些兰花。
那兰花生得娟秀芊芊,舒展有致,仿佛闺中静女,颦眉婉转,又似浣纱西子,盈盈临风。正当得起一个“悠”字。
洛十一见了兰花,陡生悲戚,转身欲去,却见山石后闪出一个女子,茜色罗裙,青衿白月褙子,向书生盈盈一笑:“相公在此,叫我好找。”
戏文里的书生,一句一句唱,呀,姐姐。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相看四目谁轻可。
呀,小姐,咱爱杀你也。
呀,小姐。
墙头马上遥相望,一见知君即断肠。何必舍近求远去看别人的故事。情致如诗,况是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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