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得意眯着眼睛看脚底下的土块儿,眼珠子转了转,狡黠一笑,抬头就是一张好似活够了的脸,他目光空洞地看着远方,嘴里大声嘟囔,“爷爷您让我熬过这段儿苦,可您忘了,自打得意跟了陛下,尝到了甜头,就再也吃不得苦了!”
他这声“嘟囔”字字泣血,全与在宫门口答应好的不一样,好像立马就要去死给人看,这可把二位押送的官差吓得不轻。
上边特意下的命令,这位重伤的犯人可矜贵得很,两人须得把人全须全尾交予西北驻地张公公手上,得到那边证明这位祖宗的确好好到达的条子才算完,否则他们这两条命都得赔上。
看着杨得意一身伤,随时要死的模样,两个人本来就胆战心惊,这下好了,这祖宗居然自己也想着寻死,两位官差叫苦不迭,小心翼翼地生怕他真的丢了这条小命。三个人拴在同一条绳子上,所谓一尸三命,说的就是现在。
杨得意拖着条没长好的断腿,走得跌跌撞撞,官差虽说瞧不上宦官,却也不敢怠慢,更不敢催他,将就着他的步速来,好吃好喝伺候着,太阳大了还帮着遮阳,打不得骂不得,生怕碰一指头就把这条脆生生的命给折腾没了,还得像哄大爷似的说尽好话。好好的官差当成了跟班儿,要不是那副大枷,谁也看不出来谁才是钦犯。
这差当得窝囊,两个人直想骂娘。
杨得意倒是因为时时表达一下自己想死的诉求,一路上十分滋润,三不五时地绝一下食,路上枯燥就噙着满眼泪看云看河看星星看月亮,用最大的声音嘟囔不想活了,那副看透了红尘的样儿每每都能吓得两个官差出一身汗。
不过他这一身伤实在凶险,即便过得滋润,还是在半路上大病了一场,差点咽气,俩官差这次是真的三魂吓去了一半,干脆给他卸了枷,道儿也不敢再让他走,轮流背着他,直到这病好过来。
西北气候恶劣,风大沙多,越临近西北越能觉出来前路艰难,风刮过去似乎能带走所掠之地的一切水,像个夺水的强盗。
杨得意本来就是个给了鼻子就琢磨上脸的主儿,只要得了舒坦就再受不得苦,大枷重新上身才几天就觉得受不了这个累,打定了主意要再病一场,非要让官差老爷直接把他给背到西北,于是又开始闹腾,先绝食再流泪,最后在河边儿歇脚的时候居然直接跳了河。
他想着河水不深,左右送不了命,跳的时候就没提前给官差打个信儿,可没想到河水流得急,木头枷浸了水沉得也格外快,等两个官差好不容易把他给捞上来,本就勉强吊着的一口气就只剩下半口了。
所幸不远处就有座城可以歇脚,官差看杨得意半死不活的样儿,只能背着他赶往距西北驻地不足七日路程的安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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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到这个时节,都是安淮城最热闹的时候,到处都能看到装束各异的人们挤满客栈酒楼街市,繁荣异常。满街满巷都是远道而来的商人、外族人,还有西北关外放行进来的月氏人,都来赶冬天到来之前最后一次大开市,将冬日所需的粮食物品通通运回关外。
当然,盗匪、月氏贼寇也看准了这个时候人多眼杂,混进来的不算少数。
两个官差背着杨得意到客栈的时候,里边已经被外族人占了个满员,两个人累出了一身汗,往角落里一蹲,要了几个馒头。
离他们最近的一个桌子,围了五六个身着白衣的外族人,身材魁梧,打扮却文气,束着头发,额间一条宽带,显得不伦不类,唯独上座的那位罩着面纱,安安静静不知什么来头。
旁桌上有好奇的去搭话,被他身边的人恶声恶气给赶走了,语气不无嚣张地喊:“这是波斯的圣男,尔等贱民若不远远回避,小心真神降罪!”
这声音不怎么低调,满满一屋子人都朝那桌看过去。
就连杨得意都模模糊糊半睁了眼睛,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差点以为已经到了忘川河边,心里咯噔一下,还惦记着尚且没钱收买鬼差,如若转世再不让他投个好胎该如何是好。
正往楼梯上走的两个中原装束的人也注意到了这动静,扭头看了一眼,凑在一起低声说了句月氏话,扫视了一下整个客栈,转身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