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不尽荣辱不惊。
那一年冯不尽十五岁,即将卖出他的第一夜,开始他卖娼卖笑的红粉一生。
前一夜,冯不尽依然大口吃饭,大口喝水,躺下就睡,却在夜阑人静中睁开了眼。
他剥下一身锦缎富贵,穿着中衣离开/房间,来到茅厕,用溺便洗了个污秽满身的澡。
这是一场策划了六年的逃跑,严密谨慎。
菊下楼的防守缺漏,六年来已尽在心中,他也被养成挺拔健朗的少年,拥有矫健的身手和筋骨韧劲的身体,他会比六年前还是弱小孩子的那些家伙,逃的更快,更远。
事实更加认证了他的计划,他从菊下楼成功逃跑。
如果他没有因为有一份慈悲心而被出卖的话,如今他已经海阔天空。
犹记三天前,当年出逃未果,已经长的娇美婷婷,未几日就要簪花**的姑娘在他面前泪流满面,言道,她本乃好人家的姑娘,若非遭到拐卖,原本该是平淡清白的过完一生呀!
怎料泥潭深陷……
她泪似珠线,涕泪交加,恳求冯不尽若他有朝一日能逃离这里,请到十里亭外的土坪前帮她挖出,她当年掩埋的信物,带给她的父母救她脱离苦海。
冯不尽面不改色直言道,他不会逃,也没有逃跑的本事,他六年前就已经认命了。
“冯不尽,你不是早就认命了吗?”,月夜下那姑娘水粉胭脂一身香腻,站在土坪前朝他笑,“真是没想到,我们这么多年竟是小看了你,原来是个大智若愚”。
若现在还糊涂愚昧,那冯不尽就真的是个棒槌了。
所以没有什么信物,亦没有什么一直期盼着逃离火坑的少女。
在菊下楼六年,冯不尽还是难猜透人心。
那姑娘还在笑,笑的逐渐扭曲,发出桀桀怪音,她让冯不尽听,听那些已经围笼过来的杂乱脚步声和咆哮的犬吠声,在流淌着静谧的星河静夜里响彻云霄。
臭气熏天的冯不尽,浑身上下沾黏着原本用来躲避犬嗅追踪的脏污,现在只余让他污浊不堪的作用。
姑娘还在怪笑,仿佛邪灵恶魔释放着恶意,期待着他重临自己当年的绝望。
冯不尽低着头,忽的手腕一动,两指间夹上一块碎瓷片,锋利削薄的刃在碎芒星辉下雪白冰冷,眉宇溶雪碎琼。
他就那样冷静的、冷酷的,在那个姑娘难掩满目的震惊恐惧下,一刀一刀,细致的划烂了自己夏花般绚烂到极致的脸。
用温柔的手,持最利的刃,毁了容貌。
然后是所有裸露着的,如脖颈、如手臂,让细白光滑的肌肤,全部在刀影中割裂出缕缕红线,洇开血来。
姑娘在瞠目大叫,她从来不知他原是这样一个疯子。
“我原本是不必走这最后一步的”,冯不尽看着那个姑娘,气息吞吐的森寒,“这都要怪你呀!”
冯不尽用同样的冷静、冷酷杀了她,就用那片被他打磨的无比锋利的瓷片。
他合上那姑娘无法瞑目的眼睛,体贴的说,“如此也好,你便是清白的过完了一生。”
他拟好的这最后一步退路,若不幸被捕,销毁容颜,或被打残,或被打死,只要侥幸不死,定要咬牙苟延残喘下来。
而他原本,是不必走这最后一步路的……真是世上最难买后悔药。
十里亭外土坪上,冯不尽伴着女尸坐在那里,持着焰焰熊熊火把的打手护院环绕住他,半垂的脸被一只粗黑的手抬起,一瞬间状如鬼惊魂,那人骇然倒退一步,又气又怒,“真是好胆色,好狠的心性”。
“哼,既然你有一副宁死不屈的傲骨,不愿意屈身伺候人,那不如来伺候我的狗吧!”,那人嗓音粘稠,笑的一脸诡异,泛着一阵青面獠牙的恶寒,糅合着从前的那段记忆,敲碎了冯不尽一直以来努力维持的冷静。
他终于如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因该有的,无能为力的战栗,抑制不住的惊惶,却狠狠用齿尖在唇舌磨出腥甜,双眸在焰焰的火光里决绝的寒芒四射。
他搏命上阵,披血做盔甲。
自是非生即死。
他用削薄的背脊和柔软的腰腹抗住数道见骨的刀痕,啖肉做食的恶犬,几乎咬开他的骨头,他如一个被肢解的只剩下筋骨与皮肉藕断丝连的人,却还摇摇欲坠的不肯认命。
他拼命的,拼命的从火光照亮的一张张亢奋、嗜血面容的包围中撕开一道绝处逢生的口子,仅凭最后一口气,跋足狂奔。
奔迅如道道鬼影的凶犬狂吠着癫态追赶,凶神恶煞的恶鬼紧随其后,前方是被夜色描出魑魅暗影的远山轮廓,和根本看不到生机的荒凉道路。
被惊的栖鸦掠翅嘶嘎,风行林凄凄簌簌。
冯不尽哀鸣,谁能来救救我?
谁能救救我呢?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