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长云低,风干沙燥。
商栩提着剑,漫无目的地往外走,他不知自己究竟该去哪,似乎去哪都不太合适。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难道对西垣百姓就可以随意屠戮吗?东曜剑派出了秦声这样的人,中道二宗还能称得上是武林正道吗?张鹤林循循善诱的话犹然在耳,他为无辜丧命的人难过,为自己不能力挽危局难过,也为白游难过。
走出院落,红柳城的大街小巷依然热闹如初,可这些热闹与他全无关系。
拓跋烨负着手,迎面踱至,商栩紧紧扣着惠泽,低下头,他也没有面目再见拓跋烨。
“你忘了拓跋熠的临终嘱托吗?”拓跋烨挡住他,“给他一点时间,小游不是个懦弱的孩子。”
巴吐浑哲得了命令,想着曾把解无虞当作他的“神兵”,谄媚了一阵。现下打了脸,是不是得给解无虞一个体面点的死法,避免显得自己太过愚蠢。
西垣兵士奉命将解无虞拖到城北高地,彤云马帮和红柳城百姓围上来看,据说就是这个中陆恶徒带着几百号人攻打迦叶摩量,结果被拓跋掌教打伤,如今被判了斩首之刑——西垣军队对待抗降俘虏的惩罚。
解无虞根本无力反抗,虚弱的宛如一滩烂泥,任由别人摆布。
巴吐浑哲亲自行刑,他举起长刀,砍向解无虞脖颈的瞬间,忽一道金光闪过,西垣王剑出鞘,猛然挑开了刀刃。
红柳城的百姓见过王剑的人不多,但都认识剑身上篆刻的西垣文字,必得是西垣丘最尊贵的人才配用这样的宝剑。他们惊讶地望向白游,而后成片成片地跪下去,向王剑和王剑的主人行礼。
“都起来吧。”白游以西垣话道,“此人虽动过歹念,却不曾伤人性命,一刀杀了确有不公。”
百姓们议论纷纷,这般胸襟气度,想必他正是前不久在迦叶摩量总坛通过誓血之仪的新少主。众人一时又感激又钦佩,没人比眼前这位更适合执拿西垣王剑。
白游不仅救下了解无虞,还以阴法内功为他疗治烈焰掌之伤,将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解家刀传人拽了回来。
解无虞万万没想到,迦叶摩量的人竟会出手相救,他清醒之后看着白游,一脸不可思议。
“解无虞,有些东西,你不配得到,有些人,你不可欺辱。今日我虽救你,但你若再动歹念,我仍可以杀你。”白游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解无虞全无初来时嚣张气焰,颔首道:“解无虞从此鞍前马后,任你驱使。”
白游摇摇头:“不必了,你从哪来便回哪去,中陆武林元气大伤,皖阳解氏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你心中应当有数。”
处理完红柳城的事,白游与拓跋烨马不停蹄地赶回迦叶摩量,他来时记挂着商栩会不会累,有没有好好补上一觉,却忘了自己两天一夜没合过眼。
这次商栩没有跟他们一同回去,他不敢再看教众们的眼。西垣人对他这位中陆人始终充满了胆怯与戒备,何况拓跋熠死了,寻常教众或许还蒙在鼓里,但面对五尊者,他更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杨天纵终于认出了白游,冬夜里挨冻的委屈小孩摇身一变,竟成了迦叶摩量的少主,他上前小心问商栩道:“小兄弟他……还会回中陆吗?”
从前商栩不愿收白游为徒,让他伤心了好几回。现下白游做了迦叶摩量少主,将来会是迦叶摩量掌教,自然比做他的徒儿荣耀千倍万倍。既如此,还回去做什么?
心口闷闷的痛,这辈子本打算就收这么一个徒儿,把所有的好都给他,可惜还是不能如愿。
杨天纵见他不言不语,呆坐着不动,以为
他经历了一场大战,身体尚未恢复,忙让马帮的弟兄置办吃食,均是他从前在阑干城时最爱吃的。
商栩也不动别的,自顾自抱起酒坛,仰头痛饮。
杨天纵看出他心中有事,本想阻拦,却又放弃:“借酒浇愁,看来洒脱如你,也遇到了过不去的坎。”
这回不是什么芳醇弥人的葡萄酒,而是西垣土法制成的烧酒,性极烈。不过片刻光景,商栩便醉了,趁着酒意往外头跑。
杨天纵拦在他面前:“喝成这样还要去哪?我跟你去!”
商栩用力推开:“你又不是他,管我做什么?”
杨天纵不甚明白,“他”是谁?迦叶摩量的人吗?他在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救我?为什么死的不是我……父子相认,共享天伦不好吗?我若……死在拓跋氏墓中,是不是也能让你这辈子……都记得……记得就够了,就够了……”
杨天纵听他谈及生死,一晃神没留意,商栩便直直跑出了门。他实在放心不下,跟在后面一路追。
醉酒之人跑得并不快,商栩跌跌撞撞穿过红柳城西南边的葡萄架,到了他们那日树下对饮处,雪水依然奔腾流淌,树下一方小小木桥,承载着当日旖旎无边的欢愉。
物尚在,人已非。商栩缓缓坐到树下,斜靠着,醉得没了力气。
杨天纵追过来,见他喝了酒又吹风,这般糟蹋身体,气道:“什么人值得你这样?若谁辜负你,你只管告诉我,我去替你打一顿得了,干嘛跟自己过不去?”
酒意激得眼眶发红,商栩缓缓摇头:“舍不得……我舍不得,不是他非要赖在我身边……是我、是我舍不得放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