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江行见商栩兄妹力保白游，习武之人大多性情耿直，若再争执下去，只怕难以收场，便开口对任青霄道：“师弟，东曜阆仙为武林正道领袖，废一个孩子的武功让他终生残废，未免过于残忍。”

任青霄道：“赏罚不分，处事不公，却是难以服众。”

骆江行又道：“他一个毛头小子，才入试炼几个月？能学到多少庭珏武功？既然商栩已将他收归门下，而后正经传授他东曜武学，想他十年二十年不碰庭珏招数，慢慢也就忘了。”

叶敬吾冷笑道：“骆师伯，这可不见得，他才学了多久内功，就已突破第八层，可见记性不错。”

“掌门、诸位尊长，我修习凝心纳气诀，全心全意只为了救人。商掌派既已伤愈，这身功夫便再无其他用途。恳请掌门废我武功，我愿返回山下，终生再不习武。”白游跪下，认认真真向任青霄磕了个头。

任青霄看出他天赋不错，若将其武功废去，遣送下山，那也算东曜剑派的损失。他思忖片刻，方道：“商掌派有伤在身，你且将他送回画影阁。待合山围结束，此事我自有定论。”

掌门话已至此，在场诸位心知肚明。

放眼江湖武林，偌大凌虚派被灭，真相尚未完全查清；皖阳解家野心勃勃，没了凌虚派牵制，他们便将目光瞄向了中道二宗，誓与东曜分庭抗礼；南疆、北疆尚有江湖势力藏头露尾，不知底细，却与当年一桩悬案脱不开干系；前来合山围观望的众多小门小派纷纷站队，各怀鬼胎。

如骆江行所言，庭珏武功深奥，白游三四个月能吃透多少？他们一位是东曜掌脉，一位是试炼头名，任掌门向来惜才爱才，此番不等外人打进来，就先对自己人施以重罚，削弱了自身实力不说，还叫其他门派看东曜的笑话。

从纯钧阁出来，白游扶着商栩慢慢往画影阁走，途中路过一片竹林，月华柔和，落了一地斑驳光影。

“多谢你替我疗伤，这会已好多了。”商栩胸前纠缠多时的灼烧之感逐渐消散，他微笑着，身形如绿竹般疏朗清隽。

白游扶着他的胳膊，悄悄抬眼看他，山中月光清清浅浅地映照下来，一切显得分外安谧祥和。

商栩见他欲言又止，问道：“阿游想说什么？”

白游深吸了口气，终于鼓足勇气问：“方才在纯钧阁，你说收我为徒，还算数吗？”

商栩叹道：“收徒一事，原本是我的心结。当年我与阿叶流落在外，幸得师父张鹤林将我们带回东曜抚育成人，更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才有我今天。我一直以为，东曜、阆仙两派尊长收徒皆如师父待我，而事实上，东曜每隔三年从十二镇甄选弟子，十月试炼后供尊长们挑选。你可知，平民百姓家中的孩子除非极具天赋，否则即便成为东曜弟子，也逃不过三年后被逐下山的命运。”

白游想起下午曾在鏖武台见过金思成，又回忆起他轻生之事：“像金师兄那样的？”

“金思成已足够刻苦，然而天赋一道怎可强求？他穷尽全力也只练了个稀松平常，想必在纯钧阁过得步履维艰，满腹愁苦，才不得不走上绝路。”商栩顿了顿，继续道：“现下东曜剑派内，但凡叫得出名号的弟子皆非泛泛之辈。叶敬吾，他的祖父乃阆仙四代掌门叶明皓，其父当年亦是年轻有为，武艺超绝；孟旸的身世我所知不多，只听闻先帝在时，孟家叔伯均是朝中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庭珏弟子林芳存，其母当年号称‘神行蝶影’，纵横江湖，后遭仇家追杀，弥留之际将幼女托付于历昆镇林氏药铺……当初我以为你是一介书生之子，若有其他路可走，实在不必来山上吃这份苦。何况我虽执掌画影阁，有掌派之尊，心中也明白，一切名声人望俱为师父遗赠，实则人微言轻，未必能护你到底。”

听商栩说完，白游顿时觉得委屈，心道：“因我是书生的儿子，你起初不肯收我为徒，如今看在我有一些天赋的份上，才决定收下我的吗？”

二人一同回到画影阁，这句话在白游心里直打转，却没敢说出口。一年多来，他心心念念的，不就是拜入阿栩门下，做他的徒弟吗？又何必在意阿栩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收下他呢？

白游点亮烛火，将商栩扶至榻上休息，正要去烧些热水，忽听商栩道：“你是试炼头名，按旧例，会被收归掌门名下。做我的徒儿，未免太委屈你。”

这句话清清楚楚地传进白游耳中，他忽然快走几步，夺门而出，独自在后院里一面咬牙忍泪，一面默默生炉子烧水。

他活了十五年，还不曾体验过这样的心酸滋味。父亲打骂他时，他也委屈，但与此刻截然不同。他为救阿栩，可以四处求人，可以罔顾门规，可以心甘情愿被废武功，可以豁出性命。他所求的，不过是陪在他身边，至始至终没有变过心意，什么试炼头名，什么掌门弟子，他若真的在乎，又何必做这些？

白游烧好热水，回到屋里时，商栩已经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看着他疲惫的睡颜，将方才的委屈咽回肚子，拧了热巾帕，悄悄替他擦了脸和手，才自去一旁歇下。

这一夜终究难眠，无数个念头在白游脑海中来回游弋，越想就越清醒。反正也睡不着，他索性起身打坐，才悟得的第八层内功心法还未来得及巩固，他默念口诀，调理内息，不过半个时辰，就运转了一个周天。

凝心纳气诀自八层之后分为阴阳两系，他若能拜入阿栩门下，阴法就不必再练，不如转而去练阳法。

夜幕深垂，画影阁中早灭了烛火，繁复的口诀如同刻在白游心间，俯拾即是，不用再拿出秘籍翻看。有了阴法的底子，阳法之道参悟起来也颇为迅速。

白游练了片刻，发觉这套心法十分奇怪，阴阳之间并不互斥，反倒相辅相成。若先学阴法，再学阳法，阴为阳导，两股内息同游于周身大穴，致使浑身无一处不通畅，无一处不爽快；倘若先学阳法，再学阴法，白游略一推演，感到经脉中仿佛泥沙淤塞河道一般，怎么都运转不通了。

一连几日，商栩都在画影阁内养伤，偶尔起身坐一坐，却总望着窗外出神。

白游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每日做饭熬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只盼他早些好起来，与自己多说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