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来找我了。”
“术业有专攻嘛。”
贺茂保宪哼笑。
“你回来先找了我, 指不定博雅那老小子知道之后要怎么闹我了。”
“不把这件事解决……”李清河瞟了一眼站在庭院里的小狐丸和髭切,“我没心思去找他。”
“是怕给博雅带去麻烦吧?”贺茂保宪拆穿李清河,“真是自大的年轻人。”
“是是是,”面对丝毫不客气居于长者位置的贺茂保宪, 李清河也不生气,陪着笑说。
她反倒觉得这样的相处非常舒服。
与赤子之心的源博雅、变成幼童的安倍晴明不同, 贺茂保宪是真正亲手掀起过阴阳风雨和宦海浮沉的长者,通透练达, 随心所欲。
面对这样睿智的老阴阳师, 李清河还有得学。
贺茂保宪大概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用与对友人源博雅完全不一样的态度对待李清河。
更不客气的,更严苛的,也更包容和耐心的。
“无论多小的麻烦, 哪怕只是一个谜题, 一块绊脚石,一种无足道也的情绪。”贺茂保宪意有所指, “只要人心竖着密不透风的高墙, 都会成为被阻隔在墙外无法进来之人的——
“恐惧。”
李清河一愣。
“贺茂大人竟然把我视为小麻烦吗……无论是小, 还是麻烦,都令我有些受伤了呢。”耳聪目明的髭切回过头,无奈地微笑,“再怎么说, 博雅三位也是主将的恩人, 我是不会伤害三位的。”
源博雅帮助过源赖光良多, 身为源氏之刀,髭切万万不会对源博雅动手。
更别提在贺茂保宪坐镇平安京时,妄想做什么动作。
连芦屋道满公最嫉恨安倍晴明公,疯狂与之斗法、在宫内布下灭杀十八印公然挑衅、闹得平安京神魔退避,风雨飘摇的时候,都不敢对贺茂保宪起一点心思。
那可是安倍晴明的师兄,一手树立阴阳之道,脱离了生死轮回的人!
连神明都还不是的髭切没有活腻,完全不想招惹这位真正的煞神。
“你身上乱七八糟的味道可不是这么说的。”贺茂保宪可不相信,炮火一转对准髭切,“而且看这娃娃的气息,是你给他喂了什么吧?”
“我投降我投降。”小狐丸像是从来没见过式神,此刻正好奇地追逐贺茂保宪家中的式神,被几个式神嬉笑着捉弄地团团转。髭切瞅一眼曾经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的好友,瘪瘪嘴举手示弱。“当时情况危急,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子嘛。”
“情况危急?还不是你惹出的事情。”
“他惹出的事情?”李清河皱眉。
“倒不是什么大事。”贺茂保宪端着一副神秘样子,就好像在看到髭切和小狐丸时,暗暗做了卜算的人不是他一样。“算计打到了铁板上,惹怒了一只厉害的大白狗,被人家追着揍了一顿而已。”
揍得小狐丸差点碎刀,髭切急病乱投医找了只妖狐分离灵力塞进小狐丸的刀里。
人是救回来了,可是这状态不能称得上好。
“贺茂大人……”髭切的里子面子全被丢尽了。
还不敢说什么。
气。
揣着手的老人优哉游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好茶!”
“渠江薄片,产自雪峰山脉的黑茶,可以涤烦疗渴,换骨轻身。”李清河一口饮尽,“此茶分为三品,中品为银币,供四品以上官员饮用;下品为铜币,供四品以下官员、举人、秀才及仕大夫饮用。”
“还有一品呢?”被茶所吸引,一向说话噎人不轻的贺茂保宪罕见地给李清河捧脚。
“上品为金币,专供皇上饮用。”李清河得意一笑,“这可是我从皇上那儿抠出来的金币品次,只有这么一点。”
贺茂保宪当机立断把茶壶往自己这一拉,远离牛嚼牡丹的李清河,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碰到你这样一口饮尽的人,也是这茶的悲哀了。”
“……”
被噎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保护好珍贵的茗品,贺茂保宪才慢悠悠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说得真难听……”李清河坐正,“我有四件事相询。”
“一一说来听听。”
“第一件事。”李清河压低音量,到髭切能模模糊糊听到,却又无法听清的程度。“他们……是否就是我的果?
“第二件事。我现在到底……还是不是人类?
“第三件事。这里,和那里,哪一个不是过去?
“第四件事。可否,教我术法?”
“看来你这次出行,收获颇丰。”贺茂保宪半睁半闭的眼睛睁开了。透亮的一双眸子与李清河对视,“承认了?自己的傲慢?”
“是。”李清河从不掩饰自己的错误。她毫不羞赧地承认,并深深俯下身子,心悦诚服向老阴阳师道谢:“多谢大人指点迷津。”
贺茂保宪点点头,承下了这份重礼。“这份因果,是你该还的。”他一一回答李清河的问题,“不过不止这些。因果还未圆满,你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其他的事吗……”李清河轻轻叹气。
“我说过,不必心焦。”贺茂保宪看着李清河,想了想还是含糊地宽慰一句:“来得及。”
至于第二个问题。
“你如果还是人类,”他给自己续上一杯茶,“就活不到现在了。
“世界的重量……”他意味深长地说:“可不是人类担得起的。”
贺茂保宪的音量不大,却足以让一直留意二人对话的髭切听清。
世界?!
他不可置信地急促扭头,死死盯住李清河。
那双蜜色的瞳孔缩成一条尖锐的细线。
只有这样,他才能勉强捕捉到李清河身上模糊不清的金色光芒,那金色在李清河的身体中安静地溢出又涌回,并不耀眼,却隐隐透着威慑。
不对,好像……不止是金色。
那不是正常神明的光芒,那是——!
“啪!”贺茂保宪的蝙蝠扇一拍地板!
髭切猛地清醒,倒退了一步,如蒙大赦。
他的额头上全是冷汗。
“年轻人真是大胆。”贺茂保宪听不出褒贬,单纯地感叹。
李清河转头看了眼虚脱的髭切,又移回视线。
“我知道了。”她非常冷静,“既然是这样,那第三个问题我也清楚了。”
贺茂保宪第一次露出诧异的表情。他睁开一只眼,上上下下重新打量李清河。“怪不得是你……”他若有所思,“真不知道这么聪慧,是你的幸事还是不幸了。”
“明白着去死,糊涂着去死,”李清河说:“还是明白比较好吧?”
贺茂保宪看着顽固的李清河,忍不住头疼地叹了口气。“就是因为你这种态度,才会被找上啊。”
“没有关系。”李清河摆摆手,就这么一派随意地说出惊天之言:“敢算计我的,如果被我逮到,不论是谁,我都会让他尝到后悔的滋味。”
啧。恢复精神的髭切牙疼似的咂嘴。
真是暴戾的发言。
“……年轻人。”与髭切不同,贺茂保宪对李清河周身的戾气完全不以为意,抿了口温热的茶水,慢悠悠道:“就是有朝气。”
他根本不把李清河的话当回事。
顿了顿,他又说:“至于术法么……”
贺茂保宪撇了一眼髭切。
作为李清河学术法念头的直接祸源——髭切一派天然,当不知道贺茂保宪是在瞅他。
“我会的是阴阳术,恐怕不是你想学的。”他站起身,掀起御簾走进屋内。李清河也不着急,端坐在外面,果然很快,贺茂保宪走了出来。
“拿着这个。”他说,递给李清河一个早已写好的信封。
“去那须野。”
“除了您,还能找谁?”李清河问。
“这个世界,真正掌握‘术’的永远不是人。”贺茂保宪说。
“而是神明。
“去见见博雅和赖光吧。”老人如此示意李清河。他看得出来,面前的女人还在被愤怒所困,而源博雅最擅长的,就是安抚和开导。“到了那位手下,短时间可很难出来了。”
“好。”李清河接过信。贺茂保宪突然想起什么,补充道:“除了这三个小娃娃,再带上那个小麻烦。”
“……您是说童子?”
“就是那个小麻烦。在这种地方呆着还不如放他出去浪。”贺茂保宪大手一挥,“那一位说不定有让他恢复的法子。”
“多谢大人。”李清河真心实意地道谢,得到贺茂保宪不耐烦地挥赶后颇有眼色地起身告辞。
“大人。”髭切却没有跟上李清河的脚步,叫住了准备回屋的贺茂保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