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廷从未到过背水阁。他知道这里是皇族秘地,非皇帝和太子不得入。而今天,他在太子身边第一近臣楚松的安排下,在十名护卫的夹送下,来到了这里,一路深入,穿过重重宫阙与回廊,进入湖心小岛上的屋内,见到了消失多日的皇帝。
申廷几乎立即就要跪下去,身边的护卫却轻咳了一声。申廷顿住动作,缓缓将自己站直,迎着皇帝略带戏谑的目光,尴尬地不知如何称呼,只好说道:“小人奉命前来侍奉。”
皇帝轻笑:“是来送朕上路吧。他可真是长进了。”
申廷默认。十名护卫虽然离着他们五步远,却一直盯着他二人的一切动作。申廷并不想多说什么留下话柄,毕竟日后的主子已经不是眼前这位。
皇帝依然双脚被缚,双手虽能活动却也被锁链牵扯,活动的范围并不大。自申廷成为皇帝的炼丹师以来,从未见过皇帝这幅尊容,一时也有些唏嘘。
皇帝倒像没事人一般,对申廷吩咐道:“要动手就快点,看在君臣一场的份上,别让朕难受得太久。”
申廷沉默地点头,缓步上前,从随身携带的小箱子里取出一个瓷瓶和一根细钢针,半跪在皇帝面前,轻声道:“得罪了。”
皇帝没有说话,看着申廷将钢针刺入自己心口处。申廷下手极稳,皇帝甚至没感到什么疼痛,那钢针就全部深入,只留了一点在外面,过了一会儿才滴下殷红的血。
申廷将瓷瓶放在钢针头部之下,接那流出来的血。他只看着那血一滴一滴,不去看皇帝一眼。
皇帝轻叹:“申廷,你也算尽忠职守了。”
申廷目光未动,答道:“不敢。”
皇帝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护卫们,以极低的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朕与夜雷的血契如何转接到太子身上,你很清楚吧?”
申廷:“清楚。”
皇帝:“那,若没有转接会有什么后果,你也清楚吧?”
申廷顿了顿:“您知道,小人从不愿掌控他人性命,不论是人,还是妖。”
皇帝笑了笑:“夜雷一死,天下妖物即将分崩离析,人所惧怕的被妖统御的时代,至少五十年不会到来。”他凝望着申廷那略带红色的眼睛,“你不在意申家过去的仇,也不在意你自己的孩儿们吗?”
申廷的睫毛微微抖了抖。
此时,钢针上的血滴已越涌越多,瓷瓶已经接满。申廷伸手在皇帝的心口处点了几下,钢针停止了滴血。
申廷看向皇帝,皇帝看向那钢针。
“时辰到了。”皇帝轻轻吐出这一句。
申廷没有听出恨意和恐惧,甚至连一点遗憾和留恋都没有,仿佛就是很平常的一句话,说完便罢了。
“皇上。”申廷也用极低的只有他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最后用了这个称谓,认真看着皇帝,“走好。”
皇帝勾起了唇,看着申廷不急不缓地拔出了心口的钢针。
此时,他才感到一阵酥麻的钝痛,渐渐地传遍全身。
皇帝最后看了申廷一眼,几乎是无声地说道:“这世道,全凭你。”
申廷在护卫们的护送下向外走去。他心里清楚,他只有这一路能思索。
所谓血契,是皇帝与当世大妖之间的以血凝结的契约,两者同生同死,非转接而不能改。在大夏朝立朝之初,为了管制妖物,皇帝会与妖王凝结血契,以便让妖王能永远护持自己,保卫自己。在皇帝大行之前,会将此契以转血的方式传给太子,让太子与妖王达成新的血契,一代一代流传下去。若有新的妖王诞生,便于新妖王结契,如此反复不绝。
皇帝与夜雷,是有血契的。
皇帝生则夜雷生,皇帝死则夜雷死。
从皇帝心口滴下的那瓶血,必须在半个时辰内与太子完成转血,否则夜雷会在半个时辰内死亡,毫无征兆,无声无息。
申廷与夜雷没有任何龃龉,他们只见过屈指可数的几面。但申家有至少二十人惨死在妖物手下,申家因为也斩杀过不少妖物而秉持“相安无事、若犯必诛”的家训,到了申廷这一代,与妖之间的纠葛已不是几句话能说得清了。
而申廷本身的血统亦不单纯,他那略带红色的眸子据说是因为祖上有人与妖通婚,生下了半人半妖的后代,导致眸色有异,从小受尽了旁人的白眼,认为他是低劣的贱种。他的三个孩子中有两个都带有这种眸色,只不过比他的要更淡一些。
若这世上没有妖。
若这世上再没有妖能兴风作浪。
若这世上再没有孩子带有妖的血统。
申廷捏着瓷瓶的手攥得更紧了。
刚走出湖心岛,申廷就看见了快步走来的太子。还没到近前,太子就免了申廷行礼,只问道:“血呢?”
申廷双手捧出瓷瓶,恭敬答道:“回禀殿下,正在此处。”
太子点头:“立即转血。”
申廷更为恭敬:“是。”
没有命令挪去内室,也没有让人搬来舒适的敞椅,太子就这么站着,三两次扒开了自己衣衫的前襟,露出光洁的胸膛。
申廷知道不必有任何劝解,如同刚才一样,拿出一根更细的钢针,刺入了太子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