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子是嘉怡爸爸司机的女儿。
长得不算漂亮,常年扎一个马尾,头发齐齐整整梳上去,额头光溜溜的。嘉怡第一次见到她,刚好比嘉怡高一个头,穿一件粉红横杠的毛衣,底下是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两只手攥着,和她离得有点远,显得有些腼腆。
嘉怡妈妈亲热地去拉她的手,嘉怡冷眼看着,是那种有点想表示亲切却又没拿捏好分寸的故作姿态,她殷殷对嘉怡说:“这是你娟子姐姐,以后让她陪你玩好不好呀?”不过后来嘉怡没怎么叫过她姐姐,基本都是叫娟子,不然凭空矮上了一截,她的地位理应要低点的。
嘉怡是家里的独生女,那会计划生育管得严,连带兄弟姐妹的称呼似乎一瞬间就从中国大陆消失了去。嘉怡有一堆毛绒小熊毛绒小兔,每个都取了名,嘉怡以前就常常和他们说话。“雪雪今天要去少年宫上舞蹈班儿,雪雪知道怎么走吗?”嘉怡捏着那只白毛小熊的脖颈,让她点点头,又捏着嗓音说:“我和小伙伴一起去,他知道路!”然后她又让一只灰毛小熊走出来,手捏在腰的位置,小熊的两只手就会动,粗声粗气地说:“雪雪我们走吧!”
从前是外婆送嘉怡去少年宫,后来自然而然变成了娟子。外婆是个急性子,背着嘉怡的小书包走在前面,嘉怡每次都要在后面追着那个粉色的小书包,跟着外婆走路的姿势一晃一晃的。但是娟子就会拉着嘉怡的手,用外婆的话说:“像趟马路一样。”慢吞吞地一边走一边和嘉怡聊天,往往是嘉怡说的多,娟子就应和她,娟子必须得应和她。
“你不要逼我。”
“我哪里有逼你。”
“我不想干这个。”
“为什么?”
嘉怡看着娟子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沿,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嘉怡用手抠床上的被单,划出一道一道的痕迹,抹一抹又平整了。房间里安安静静的,气氛有些凝滞。
嘉怡又出声:“为什么不可以?”这回声音有点大,足够让一个小女孩显得凶巴巴。娟子看了她一眼,似乎终于妥协了,垂着头跪卍在床上,手撑着身子,腰背弯成一个平板的形状。嘉怡一声不吭地爬上去,骑了两轮,两个人都不说话,玩游戏也像是一出沉默的惩罚,于是她跳下来,坐在床上,宣布道:“我们不玩这个了。”娟子立刻盘起腿:“不如我们来玩另一个更好玩的。”一面来拉她。嘉怡知道娟子原谅她了,笑起来,嘴角有一个酒窝。
娟子之前和她一起照镜子,嘉怡龇牙咧嘴地搞怪,娟子指着嘉怡右边的酒窝:“你看,你这里有个窝窝,可以装酒喝。”嘉怡也去看娟子的脸,逼着她弯起嘴巴笑,结果还真给她发现了一个窝:“你看你看,你的长在左边的!”娟子一愣:“我都没发现呢。”娟子生了双丹凤眼,一笑眼风就斜飞上去,这个时候嘉怡觉得娟子还是有点好看的。
嘉怡写作业的时候娟子就在家里打扫卫生,弯腰拿着扫帚从客厅扫到房间,扫到嘉怡脚边,推推她说:“把脚抬一下。”嘉怡把两条腿翘起来,等娟子扫完之后说:“可以了。”然后就一把揽住娟子的胳膊,扭来扭去地撒娇:“娟子别扫了啦,过来帮我做算术题。”
嘉怡是惯会撒娇的,摇两下胳膊,声音放嗲,再嘟起嘴,一气呵成。娟子搁了扫帚,搬了个板凳坐过来,也是很有耐心地:“哪道题啊?”娟子比嘉怡大五岁,在上初中,对嘉怡来说娟子简直什么题目都会。嘉怡有时候撑着脸看娟子写字,娟子字如其名,写得娟秀工整,嘉怡在旁边把腿摇得晃晃荡荡,看娟子一笔一划写:小……坏……蛋……嘉……“还没念完,嘉怡觉出味了,一把给娟子夺了笔,气势汹汹地:“好啊你!胆子越来越大!”
嘉怡拿笔把那个“坏”字涂成一个黑坨坨,要看不到一点和“坏”沾边的笔画,这种涂法是老师最不喜欢的那种,老师说写错字只要划一杠,不过嘉怡才不管,再在旁边补上一个“好”。嘉怡的字写得大,在娟子娟秀的笔迹旁边好像一座虎视眈眈的庞然大物。娟子憋着笑念:“大……好……蛋……嘉……怡。”嘉怡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对,赶紧又把“嘉怡”涂了,添上“娟子”,这下总对了吧。娟子不紧不慢把“蛋”改成“人”,又接着写:“是美女。”嘉怡大呼小叫地闹起来,抓了一支笔和娟子拼手速,把溢美之词都抢到自己名字的范围里。
娟子偶尔会和嘉怡抠称呼的字眼:“我比你大,你要叫我姐姐。”嘉怡从来不买她的账,还偏要很大声地在娟子耳朵边叫:“娟子娟子娟子。”嘉怡写作文的时候喜欢拿娟子当主人公,那时候编亲情感人故事不是“爸爸冒雨背我上医院”就是“妈妈给我做饭端水”,嘉怡好不容易有个创新一点的素材,就来来回回地写,在作文里乖乖叫姐姐:“我有一个很好的姐姐。”有一个故事是嘉怡的压箱底,大考才舍得拿出来写:“妈妈脸上乌云密布,阴沉地要滴出水来,一把按住我狠狠抽我的屁股,我泪流满面,哇哇大叫,没想到姐姐突然冲进来,扑在我的身上,流着泪断断续续地恳求妈妈,不要打,不要打……”这个故事还被老师表扬了,当作范文拿到班上让嘉怡念给全班听,嘉怡有点害臊,读完脸都烧起来。老师写的批语是:“有真情实感。”嘉怡暗暗想,那可不嘛,这个不是编的呀。
这件事嘉怡记了很久,当时她和娟子闹矛盾,气急败坏地扇了娟子一耳光,照着电视剧学的。不过嘉怡也胆小,下手不重,高高挥起掌风,轻轻落下去,啪的一声。两个人都愣住了,嘉怡突然恐惧起来,她看见娟子的眼睛渐渐红了,眼泪淌下来,流不尽似的。嘉怡从来没看见娟子哭过,她有些无措地立着,手脚都僵住,没想到这一幕正好给下班回来的妈妈看见。嘉怡被妈妈扯着胳膊拖到房间里,嘉怡脑子里轰隆隆的,耳膜鼓噪,然后娟子就冲过来了。后来嘉怡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娟子为什么要帮她,她总是记得娟子压在她身上的重量,以一个保护者的姿势。后来嘉怡再没有强迫娟子做任何事。
有时候嘉怡想,要是娟子可以在她家里长长久久地住下去就好了,这样她就不用老是一个人和雪雪说话。娟子和嘉怡躺在一张床上,关了灯,嘉怡目不转睛盯着天花板,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娟子你要不要一直住在这里。”娟子就在旁边轻轻地笑:“好呀。”嘉怡听出那种专门拿来哄小孩子的语气,又平平板板一个字一个字重复了一遍。娟子沉默下来,嘉怡着了急:“娟子你真的要走吗?”“我不可能一辈子都住在这里呀,我也有我的家。”嘉怡简直想不明白娟子自己的家有什么好的:“可是这里有什么不好吗?你看,这么大的房子,这么大的床,你家有吗?”娟子突然和她较起真:“我老家也有大房子的,两层楼,你可以上上下下。”嘉怡的家虽然大,却只有一层,仿佛在这里真的给比下去了似的。嘉怡默不作声地想了想,心里突然涌现一股从未有过的无助,她没吭声,翻过身去,把脸压在枕头上,偷偷掉了几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