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帝王并非太子。先皇没能来得及完成他千秋万代长生不死的大业,就被一场急病催着匆匆薨了,于是年方八岁的太子就被大人囫囵个裹着黄袍抱上皇位。彼时还是深夜,天上星子点点,新皇睡眼惺忪,睁眼看四周惶惶然,不知道是该为短命的老父长哭几声,还是该瞪目肃颜立威。于是少年帝王面无表情地念完那篇注了音的即位宣言。
少年帝王直到丞相亲自向他引见天师之时,他才知道并非只有他能看见凤凰。他犹记得第一次遇见凤凰之时,他站在池塘边,目不转睛看水中的几尾游鱼。红脊红尾,自在缥缈,与世上一切纷扰皆无干,便昂首摆尾。他不由得看得入神,脚已走至岸缘。悬悬晃晃,但他没来得及一头栽倒在池塘,真与那自在红鱼共度逍遥。有人将他拦腰抱住。
他极近地看见他。少年帝王并不习惯与人四目相对,无人敢与一国之君四目相对。于是他先看见那人的一袭红衣,头上是七彩的羽毛,招展地在风中飘荡。服饰鲜艳无匹,人却是冷的,像自冬日的三尺寒瀑中浇灌而来。宫中制度极严,官服色彩样式皆有定例,而他的服饰绝对不在任何一个规定里。宫中凡不合规章者,非目中无人之蠢笨者,即不凡之人。很显然这人是后者。
那人把他放开之后,后退一步向他行礼。敛目躬身,礼数周全,无丝毫逾越之处。
“你是何人?“
“臣乃陛下的凤凰。“
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好生奇怪,从未见过臣子自我介绍会把陛下当作定语加在前面。但少年帝王聪慧非常,一点即通:龙登祥云,掌管四方,国祚之根脉;凤随于龙,辅佐九天,国祚之顶梁。于是他只是笑问道:“那你是国祚的凤凰,还是专属于我的凤凰?“
那人竟毫不为难,拱手道:“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臣是天下人的凤凰,自然便是陛下的凤凰。“
再见之时,那人改换一身玄色长衫,立于宫柱之下。缓步上前,向他跪拜。丞相殷殷道:“还望陛下多多请教。“少年帝王并未立刻摆手平礼,众人都以为他是要给这位地位显要的天师下马威。但少年帝王其实只是看向他恭敬低下的头顶,梳得平整的鸦发上似乎有一丝细细的羽毛,在风中荡荡飘飘。他重新闭了眼,睁开却又不见了。
许是眼花。
凤凰双手平举,递予他一条长尺:“陛下之尊贵,无人能出其右。臣等无得指摘处,故望陛下能时时自警,观尺知是非,明事理,怀天下。“
少年帝王接过戒尺,于是龙凤之约成。
少年帝王自小与父王并不亲近,他知道他是个征战四方的骁勇皇帝,百姓人人称颂。但他只敢隔着重重宫墙偷眼看那位中年男人,宫墙是朱红的,父亲是明黄的,再体味不出多的了。他凝视凤凰的背影,和他的父亲一般高大,走过来成为一截玄色的立柱。
凤凰再未穿过红衣。
少年帝王曾经看见世俗家的孩子牵着父亲的手。火树银花里,他们笑得很大声。太大声了,吵闹。他忘形牵过凤凰的衣袖,凤凰匆忙退开,一丝不苟地行礼:“失礼。”君臣之礼,本应该是如此繁冗,还是他太过轻妄。他点头微笑,爱卿不必多礼,回头看见夕阳一点残血的红,好像又看见先皇。
古往今来,帝王之座,从来不是等闲之辈坐得。那一尺见方的鎏金台,铺的也不是光可鉴人的玉石板地,还有铁律与鲜血。
山水风俗画换为天下军舆图,琉璃器玩更为刀剑笔砚。少年帝王攥着一个木刻小狗雕像不松手:“此乃我姊姊亲手所刻……”
玄衣男子恭顺行礼:“陛下向来明事理,断不会玩物丧志,只是这些器玩乃身外之物,纵是舍了也是益大于害。”
少年帝王最恨他这副恭顺的虚伪脸面,气极,挥手用力一掷:“你要便拿去!”雕像的尖角擦过男子额头,划出一道浅浅痕迹,乒乓落地。少年帝王一愣,嘴角翕动,却说不出话来。凤凰拾起木雕,面色不改,一揖到底:“陛下恕罪。”少年帝王拂袖而去。
凤凰告他天下局势,教他制衡之术。权势之下多魑魅,庙堂之上常阴谋。凤凰偏要扯破了华丽的遮羞布,把丑陋的内里毫不忌讳地摊在他面前。他以为他是君子,心若明镜坦荡怀虚谷,他偏不在他面前作君子。少年帝王捏紧圈点的朱笔,他知道凤凰在观察他。他于是阖目叹息:“你予我讲解这些阴私世故,我不爱听,我不知堂堂朝堂竟要如此算计,我亦不忍目睹这光鲜权力下的鲜血淋漓。”他只是失望,他知道得如此之多,像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凤凰侧目看他,龙袍贵冕之下还是一派孩童天真。但是他并非孩童,而是少年帝王。
二八年华,少年心事不过男女慕恋之情。少年帝王其实也不知他喜欢的究竟是少女花朵似的俏丽粉面还是她追逐他的目光。旁人不在的时候,她很少向他行礼。他握住她的葱白小手,她于是弯垂修长的脖颈,酡红爬上面颊。他故意让凤凰看见。凤凰垂手立在他面前,面色淡淡:“后宫空位已久,陛下可择善充之。”
他如坠冰窖。他张牙舞爪地亮出利剑,不料挑衅却被当作儿戏。他回去胃痛了一宿,惊动宫中大夫忙忙赶来,凤凰在纱帘外与他的婢女吩咐。给陛下多穿些,见风了着凉便容易胃疼。陛下不爱喝小米粥,不过可吩咐御膳房往里加些红枣、玉米、山药。纱帘是绿的,他透过绿色的雾看凤凰的脸,朦朦胧胧,看不分明,漆黑糊上绿色,还是一截灰色的形状。像隔着群山翡翠看一池深潭。他想,他是个好臣子。他恨他。
老臣跪在少年帝王面前痛哭流涕。他那么老,老得皱纹沟壑纵横,眼泪淌在脸上,像沟渠。怪只怪他站错了队,不该肖想本不该属于他的金钱与权力。罪不该死否?少年帝王看了眼桌上冰凉的戒尺,想起昨夜凤凰又是那副恭敬的模样:“叛军余孽,陛下自当有论断。”红烛燃尽,蜡滴黏在龙飞凤舞雕作的铜盘上,像吃剩的红糖糕,又冷且干,唐皇皇摆出来的旧红色,惹人嫌恶。
盖棺定论,不过一念。他的玉阶台终于也染上红色。新皇手段狠辣,人人自危,无人看见少年帝王抬手擦过眼角,轻声道:“他当年,还抱过我的。”凤凰面无表情:“陛下要念旧情,就当不得帝王。“宫女走过来,换上新蜡烛。
少年帝王想当仁君,凤凰却要他当帝王。
“陛下的仁义应当给天下众生百姓,而非亲近之徒。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切务谨记。
他重整朝堂,肃清贪腐,厉行改革,废除旧制。他终于手握大权,翻云覆雨,成为威镇八方的帝王。他坐拥万千国土江山,百姓和乐,钟鼓长鸣。好一幅国泰民安山河图。群臣跪伏在他的面前,高声道,万岁,万岁,万万岁。他挥手平身,看着那些新鲜的,选贤举能出身的面孔,他点点头。大善。
帝王成龙,七彩龙息盘旋于穹顶,凤凰气竭。于是终于轮到凤凰。
“倘若我想平息旧族的怨气,需要一个小小的牺牲。凤凰,你作为帝师,你可知你手上沾过多少人的鲜血?”
凤凰跪在他的面前,一声不吭。一头鸦发一丝不苟地盘作髻,藏进头冠里,还是乖顺的低垂的头颅,他可以看得很清楚。但是他从来打不败他。哐当一声,戒尺掉落地面。尺子早已泛上斑斑铁锈,字迹已被磨损得不分明。
“倘若我是你,我只要稍稍拿着这条尺子,很慢很慢地说,从前,你还是个小娃娃,才那么一点大。我看见你站在池塘边,低头看着池塘里的游鱼,我就在想,你是该做个帝王的。”
凤凰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