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的清醒只是短暂一瞬,蛇很快掌控了自己的身体,它变得更加焦躁。
双印根本无法限制他太久。
蛇一步一步往前迈进,那瘦弱的身体蕴含着强大的力量,它终于挣脱了枷锁。
那股黑色的带着暗潮的力量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慕凛感到自己仿佛虚立在一片海面,脚下虚无,身前海啸席卷而来。那是一股强大的、难以撼动的力量。
慕凛知晓对方必定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蛇的鳞片开始渗出暗红色的血来,他的呼吸慢慢变得沉重,暗青色的力量在他的眼瞳之中流转,他的肌肤开始出现细小的裂纹。
人类的身体,毕竟承受不住这股巨大的力量。
慕凛发出一声粗重的狼嗥,他的身体微微弓起,眼神紧紧地盯着前方,那股强大的“巨浪”狠狠地冲了过来,他随之跃起,利爪从中劈开一道缝隙,他强有力的后腿猛地施力,登时蹿到蛇的右前方。
蛇一步未退,暗藏剧毒的指甲以一种刁钻角度自下方袭来,慕凛左足横踢过去,借力反击,口中轻吐灵珠子,猛地向蛇击去。
慕凛回身提足,一脚踢去。
蛇面色微变,像是在忌惮什么,他同慕凛拉开了距离,那双眼阴沉地盯着不远处。
慕凛适时转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他刚才在看着什么?
此时来不及多想,他已察觉了对方的弱点,或者说他早该觉察这一点,人类的身体毕竟脆弱,对方不敢同他硬碰,他只需要贴近蛇妖,便是属于他的胜利了。
他俯冲过去,不再躲避对方的攻击,只求一招制敌。
蛇的脸色因失血而变得苍白,他仿佛在等待着什么,逐渐变得越来越暴躁,他的气力渐竭,已逐渐落入下风。
他仿佛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猛兽,喉咙里发出剧烈的喘息,四处觑探着,寻求着反击的机会。
越到这种时候,慕凛反而越加小心,不咬碎敌人的脖子,使敌人无还手之力,是不能够称之为胜利的。
慕凛的速度极快,力量虽不算太强,可次次都击中要害。他是一头谨慎的野兽,拥有绝佳的耐心与体力一次次试探,一点点消磨对方的生命力。
蛇已然濒临绝境,他似乎放弃了某种期望,眼中充斥着巨大的愤怒与仇恨,转身开始逃窜。
慕凛怎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俯冲起跳,猛地将那具身体扑倒,瞬间将敌人的双臂拧转到另一个方向。
他的双臂很显然已经骨折了,再无攻击之力。
蛇倒在草地之中,一动不动。
“喂!别装死,起来……”慕凛用脚将他踢了踢,锲而不舍地追问,“你说的那个‘他’到底是谁?你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占据骆小子的身体的?说出来,我让你死得干净利落,不然……我活吃了你!”
脚下的人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
慕凛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将他提起来,“你以为你不开口我就没有办法了么?”
那双黯淡的流转着青色光芒的瞳子缓缓停留在他的脸上,蛇面部的鳞片脱落大半,留下血肉模糊的伤口,模样凄惨无比。
他开口,“我说过,这本就是属于我的身体。”
同样一句话,他重复了两遍。
很显然有些不同寻常的意义。
“这是什么意思?”慕凛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当初,他的父亲与我结缘,将他的生命与后嗣承诺给了我。”
蛇的语气并无丝毫起伏。
“这怎么可能?”慕凛难以置信。
他们到底是如何结缘,以至于会付出如此代价?
那个人类疯了么?
将自己的生命与后嗣作为代价奉献给妖族,这意味着他的一生与今后的子子孙孙都会成为妖族的所有物,此后将不入轮回。
一旦身死,便是魂飞魄散啊!
暗青色的力量在蛇的身体中流转,他脸上的伤痕正缓缓愈合,他冷笑一声。
“为什么不可能,我当初正将渡劫,或许会成为六百年前浴劫后第一位飞升的真仙,我可以做到很多事情。我为他做到了我所承诺的那件事,损失惨重,他也得为此付出代价。”
“那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因为他不愿意付出代价。”蛇眼神冰冷,“仅仅只是为了这个人族的幼童,他跟那个卑贱的女人结合的孽种。”
慕凛似乎可以预见之后发生的事情,那必然是惨烈无比。
以至于这妖直至如今都有这样强烈的怨恨。
事情可真是难缠,这妖与骆因逻父亲结下的契约依旧具有约束效应,按照因果来说,这具身体确实是属于他的。
若要解契,需得找到双方才行,可骆因逻的父亲……虽然骆因逻当初跟他说的是父亲不在身边,可是实际上,既然这妖还活着,那么那个人恐怕已经不在世上。
慕凛思索片刻,方才开口:“即使是这样,若人族意志坚定的话,妖也很难寄生在人族身上,为什么你能这样控制他的身体?”
“你为什么会觉得,这小孩儿会抗拒我呢?”
慕凛一怔,“什么?”
“这一切,都是他愿意的。”
“怎么可能?”慕凛半点也不相信,“一个心智正常的人类,怎么会愿意将自己的身体交给别人?他这样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没有人会乐意为了另一个人去死,更何况那个人是你。”
“你还很年轻。”蛇缓缓开口,“你会这样说,是因为你没见过像他这样的孩子吧?”
慕凛并未开口,蛇似乎也没想要他的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说,“其实我从前也没有见过。毕竟人类是一种脆弱的生物,没有哪个妖怪会无聊到需要一个人类的生命与灵魂,这样的东西并不珍贵,而对应需付出的代价却很沉重,两相权衡,你就会发现,并不值得。”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会招惹到骆因逻的父亲?”
“因为我将要化形,而我是一个混血,人类与蛇妖的混血。”他的眸子泛着某种冰冷黯淡的金属质感的光泽,“我在漫长的岁月里做着一条蛇,而当我化形时,我需要一个人类,帮我渡劫。”
“可我没想到的是,我付出的代价很大很大,他招惹的那个东西十分可怕。我以为我可以的,只是会付出一些代价,然而那个代价实在太过沉重,这样想来……或许,我那一次的选择也是不值得。”
但他好像也并不后悔。
只是回想起当时,当那个男人向他开口,说要回家一趟的时候,他本不该答应的。
那时他伤得很重,等到他下山找他的时候,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
那是个人类的婴儿,脆弱得不可思议,哭声又吵闹又烦人,他一点儿也不喜欢。
那个孩子渐渐长大。
“……他渐渐长大,存在感变得越来越低,人们常常会忘记他的名字,好像他只是一个陌生人。那个孩子就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是阿骆,我是阿骆啊……第二天也是这样,第三天也是这样。终于,人们到底还是忘了他。他的母亲病得越来越重,似乎都不记得自己曾有过一个孩子。”
蛇渐渐开始回想起那些过往,发觉自己其实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心含芥蒂。
就好像这些只是他曾经历的一个个小故事,回忆起来有悲有喜。
“那个女人常常会看着阿骆,说,要是我能有一个这样的孩子就好了。阿骆会坐到她身边,小声地叫她妈妈,说,妈妈,我一直都是你的孩子啊。那个女人就会像想起什么似的,紧紧抱着他。过了一会儿,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又会露出那样困惑又奇怪的表情。问,你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