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月光下, 那团黑叶似是失去了最后的冷静, 在剑下不停地挣扎扭曲, 放佛是想要挣脱什么暗中的束缚,但却始终被禁锢在原地。
血腥气息在院落中缓缓弥漫, 他的最后一句话似是刺入了她最坚固的防守。
本就用得勉强的法术蓦地疲软, 她神思一晃, 猝不及防地脱了黑影。
“师父已然神志不清, 他犯下的过错都是违心之举,所造的杀孽我愿替他承担,你又为何苦苦相逼,非要致他于死地,难道就不能让以往的恩怨一笔勾销吗?”纵然已耗费了过多心力,但涂净七却依旧身手敏捷地将硕大的黑影护在了身后,似是站在一片乌黑的墙根之下,只是声音哽咽, 已然含着哀求,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子代父过又有何不可?更何况,之前屡次欲加害于你的人也是我……”
“真正的陈世华早已死了, 他的遗愿便是我杀了他, 他杀了我。”他的眼中泛起了血丝, 执剑而立时的英气衬得他像极了戏文里江湖上行侠仗义的侠士, 只是声音苍凉而悲怆, “阿真死了, 他死了,活下来的只有我,我又岂敢不奉誓言违心苟活……”
那一年,认识陈世华的时候,他已因不愿承继青丘之主而跑到凡间散心,也刚刚随口给自己起了个人间的名字,唤作徐擎。
那时陈世华早已因降妖除魔为民除害名满六界,即便是他也有耳闻,所以偶遇时也多少留了个意,见他在河边正奋力除妖,佩剑正是妖界最为忌惮的那把桃木剑,想着闲来无事,不如瞧个热闹,便选了个阳光照得正好的地方席地而坐。
河妖修为不高,法力也是只能混个给妖界花鸣洞守门小妖提鞋的水平,但陈世华却像是要应付妖王一般竭尽全力,眸光狠厉决然,原本黯淡无光粗钝无刃的桃木剑在他的手中翻转成夺命凶器,将那河妖逼得无路可退。
那河妖毫无意外地灰飞烟灭,血腥气弥漫开来,惊得河水一阵乱颤。
明明只是修为天差地别注定河妖必败的一场决斗,却战出了河妖不死他便不活的惊心动魄。
手中的桃木剑蓦地一转,陈世华足尖一点,将剑直直刺向河底。
前后不过半刻钟,只是过来瞧瞧热闹的心态已荡然无存,徐擎面色不动,心下却是一凛。
待他反应过来欲出手干预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血红的河水溅起几丈高,陈世华从水花中旋身而出落脚在岸上,已利落地解决了河妖的所有族人,包括它那些毫无反抗之力的儿女。
世间皆言最善不过凡仙陈世华,最狠也不过斩妖仙人陈世华,果然如此。
凡妖魔皆杀之,无论是否来得及害人,无论是否有能力害人。
身为狐妖,徐擎自是不服,更是心痛,想将他拦下。
陈世华却收了桃木剑,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飘然而去。
东白山的云舟行可教人双脚虽不腾云却飘忽如驾雾,更何况陈世华还是东白山的上阶仙人,徐擎再修为深厚,却也追他不上。
自此之后,也有些莫名其妙地,两人再相见,便已成水火之势。
有陈世华的地方,便有他徐擎作乱。
有时候正面捣乱,有时候背地捉弄,只为了让他听见去一个道理。只可惜,陈世华的眼中有天下苍生,也许还有他的那个小徒弟,却始终都不将他放在眼里,或者,是从未觉得那些大仁大义是他该听见去的道理。
时日一久,虽然他的目的是想劝陈世华莫伤无辜,但最后还是意识到在凡间上蹿下跳的妖魔没有几个是像他一般来散心的,大多数都是居心叵测,想吸食人的精魄提高修为。
所以不知不觉间,原本的从中作梗竟慢慢演变成了后来的偶尔出手相助。
陈世华自是不知他是只幻化为人形的狐妖,这世间能修炼上千年的妖魔自然有的是法子掩其妖魔气。他以为徐擎不过是哪个山门里的修仙弟子,仗着有些功底便执着地以为这世间黑白分明善恶可分,却全然不懂得害人的妖魔向来不惜人命,所以不屑于是应付他,甚至懒得与他的纠缠周旋。
自从他自请下凡,数百年来便只身一人游走在凡间与妖魔界的阴暗边缘,拔剑杀妖魔,收剑人寂落,明明救人无数却越发空虚。但所有族人被蛇妖生生吞杀的旧仇伤痛却在时隔无数日夜后渐渐清晰,堵在心口似是截下了他所有的出路,唯一所剩的只有复仇,连曾经但求苍生安乐的踌躇满志愈发模糊无力,降妖册上的功德录也不值一提,万民尊崇人人称颂更是入耳苍白。
但他还是一如既往,眼中无该活的妖魔。
只是奇怪的是,纵然他始终认为那个自称看他不惯的徐擎废话连篇,却不知为何,竟渐渐地将他的话听在了耳中,像是水滴,悄无声息地便渗入了土壤里。
他便是在那之后救下他的徒儿涂净七的。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才两岁,清澈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泪。
手中的桃木剑竟数百年来破天荒地顿了一顿。
默默收拾完他刚斩杀的树妖尸体,徐擎斜了他一眼:“都说这树妖并无害人之心,这孤儿八成就是他拉扯大的,你可瞧清楚了,她可不是小母树妖,而是普通凡人。你这两三剑便杀了人家的爹,可是要负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