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久钦寸步不离的陪着,知道劝也是没用的,他最亲的人都是从这个院子抬出去的,如今这院子里只剩下他了。
严久钦给苏玉川披了件衣裳,夜里秋风凉的很,于是又拿了张棉被把他的腿裹上,来来去去不知折腾了几回,只怕以后一定会落下根。
苏玉川平静了许多,像那些看穿了世事的人,对这个人世已经不存什么念想了。
“还记得你头一回送我回这儿吗?”苏玉川望着院子里满地的落叶,幽幽的问身边的严久钦。
严久钦想了想,没答。
苏玉川笑了笑,“你一定不记得了。”
“那天下了好大的雪,陆辛武给我师哥打着伞,没人管我了,我顶着雪往里走,然后你举了件斗篷把我罩住了。”
听了苏玉川的描述,严久钦似乎想起了当时的情景,那时的苏玉川眼睛很亮,映着雪,像是会闪光似的。
“好的,坏的,一直在脑子里转,只有那时的模样最干净。要是我们这辈子就见那一面,该多好。……下辈子咱们好好修,不多也不少,就修个萍水相逢,一面之缘。”
苏玉川对严久钦笑了起来,是从未有过的淡然,严久钦心很疼,这种道别似的话,他听着害怕,这个小院儿送走了太多人了,真的太多了。
严久钦拉住了苏玉川的手,坚定的说,”人只有一辈子,我只要这辈子。“
苏玉川轻轻的抽出了被严久钦拉住的手,转过眼神看着火盆里烧的快成灰烬的黄纸,拿起两张又放了进去,一点星火粘到上面,一会儿火就有起来了。
隔天早上,送殡的人来了,担起两具棺材就往城外的坟地去了。
在盛小年的坟旁边,两座新坟起了,苏玉川扶着树站在旁边,看着他们填土。来的时候是个冬天,走的时候眼看着也要入冬了,只不过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
送殡的人走了,只有严久钦陪着苏玉川,荒山野地,显得格外的凄凉。
“回去吧。”
严久钦知道,他要不劝,苏玉川怕是要在这里过夜了。
苏玉川依依不舍的看着三座坟,身后确传来了一个令他厌恶的声音。
“回哪儿去啊?不如下去团圆吧。”
罗运成走了过来,严久钦看到他立刻想拔枪打死他,可手才拖到枪,罗运成身后跟着的十来个兵就举起了枪,把严久钦和苏玉川围在了中间。
“罗运成!你想干什么?”
严久钦不相信罗运成有胆量在这儿杀他,但罗运成的笑容让他明白了,今天罗运成确实是来杀他的。
“曹仲山想要我死。”严久钦很快便猜出了背后的原因,何其相似的路数。
罗运成挺佩服严久钦的心思,太精明了,不愧是在官场上打转多年的人,他是真的自愧不如。
“严长官,您真的让曹帅很不高兴。…他可是救过您的命啊,您怎么就这么养不熟呢?”
对于罗运成的假惺惺,严久钦看着就厌烦。“养的熟的只有狗。我是人,跟你不一样。”
罗运成的笑脸一瞬间就塌了,翻了个白眼,一挥,身后的几个兵就冲了过来,举起步枪,一枪托砸在了严久钦的胸口,紧接着两个人就把严久钦押住了,而苏玉川还想伸手接他们,被其中一个踹了一脚,撞在树上,半天都爬不起来。
罗运成点了只烟叼在嘴里,看着他们闹腾。
“你们一个个的都不把老子当人看,你们打我脸的时候,想过有今天吗?”
罗运成叼着烟,在严久钦和苏玉川间来回踱,眼睛瞄着苏玉川一脸的阴险,转头对严久钦笑了起来,说道,“……要说这巴掌啊,要只是打你脸上,不疼不痒的,即显不出我大气,也显不出我歹毒,我还真犯不着,但要是不打吧,我这心里真就过不去,所以即然要打,就得让你疼。…我不打你脸,我抽你心尖儿。”
“罗运成,要杀就杀,别这么多废话,真他妈的不像个爷们儿。”
罗运成听罢,大声的笑了起来,笑的几乎连腰都快直不起来了,笑完了,眼珠子一转,“严长官,你说咱们军营那些糙老爷们儿,个个饿得跟野狗似的,可连*野的钱都没有,你说今儿我要是请他们白*,他们会不会在意,是个娘们儿,还是爷们儿啊?”
严久钦被人押着,拼命的要挣脱,眼里的愤怒是真的要跟罗运成拼命,“罗运成你这个畜生!我**大爷!”
严久钦越是愤怒,罗运成就越得意,这荒山野岭的坟头地,真是太适合杀人了,今儿他就要在这儿了结了严久钦,至于苏玉川,他看了看他带来的几个兵油子,心想就让他乐呵乐呵吧。
“严长官,您睁眼瞧好啊!”罗运成吆喝了一声,转头对那几个兵油子说道,“你们几个没眼的东西,今儿便宜你们了。这可是苏老板,北京城的名角儿,玩去吧。”
“哈哈哈哈,好嘞!”
“唉我还没玩过男的呢,哈哈哈……”
“谢谢罗哥!…兄弟几个,一起上啊!”
带头的一吆喝,其他两个也跟着一起走了过去,剩几端着枪、押着严久钦的抻长了脖子看,心里也是痒的很。
“让严长官看仔细了。”罗运成下了命令。
于是其中一个端着枪的兵抬腿把严久钦踹到在地,旁边放哨的也跑了过来,三四个把严久钦按倒,抓着他的头发把他的拉起来,让他看。
“罗运成,王八蛋,你他妈的住手!”严久钦的嗓子都喊哑了,拼命的挣脱,可三四个人把他按在地方,他的胳膊和腿都快拧断了也没办法挣脱。
苏玉川靠在树上,不挣扎,也不难过,由着他们走到他面前,伸手去扒他的衣服。苏玉川看着严久钦,淡淡的笑了笑,“久哥,你把眼睛闭上,别看。…没事儿,没事儿……”
“幺儿……”
严久钦哭了,苏玉川头一回看他哭。比起此时此刻,那些恶心的人跟狗一样往他身上嗅的痛苦相比,严久钦的眼泪让他无比欣喜。
他哭了呀,为了自己哭了。
苏玉川笑着闭上了眼睛,接下自已被如何对待都无所谓了,他只要记住最后一眼在这世上看到的是严久钦,就够了。
赫然的一声枪响,滚烫的东西溅了苏玉川一脸,然后又是几声枪响,苏玉川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被刨开了,疼的彻骨。
“幺儿。”
严久钦的声音靠的很近,苏玉川感觉到有人给他罩上了衣服,紧紧的抱住了他。
苏玉川缓缓的睁开眼,严久钦就在他面前。
又是几声枪响,苏玉川被惊醒了似的看向倒在地上的尸体,都是跟着罗运成一起来的那些人,刚刚扒他衣服的那几个也死了,此刻苏玉川脸上还沾着他们的血。
苏玉川看向了站在眼前的人,是陆辛武。
他穿着一身军服,披着军呢斗篷,一脸冷漠的看着被他的手下押住了罗运成。
“以下犯上,你就该就地正法。”
罗运成看着他带来的人都死了,心里一下就慌了,跟陆辛武一起来的是巡防营的唐旅长,跟着陆崇英已经十来年了,整个巡防营就数他最不听严久钦的指挥,到现在他也依然只喊严久钦严副官。
“陆少爷,你救他?”罗运成抓着最后的稻草,瞪着严久钦喊道,“他可是杀你亲爹的凶手!”
唐旅长一听皱起了眉头,转眼看向了紧紧护着苏玉川的严久钦,严久钦看到陆辛武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死的准备了,但是他绝不能让任何伤害苏玉川。
陆辛武不以为然,瞥了一眼严久钦和苏玉川,一对儿亡命鸳鸯似的,看着就烦。
“我父亲是重病不治,我这个做儿子亲眼看到的,难不成,还是假的吗?”
罗运成惊诧,他怎么都想不到陆辛武会这么说。
陆崇英的死已经是一个既定的事实,当初对外宣布他是因何而死,他就永远只能是那个死因,颜面永远比真相重要的多。
“不是,陆少爷,陆少爷不能放过他呀。”罗运成现在真的慌了。
罗运成一瞬间明白了,像见了鬼似的转头看向了盛玉章的坟,陆辛武是来收他的命的。
陆辛武看着罗运成凝灰的脸色,冷冷的说道,“放心,你不配死。”
罗运成听到这个几个,整个人都脱力了。
陆辛武对旁边的唐旅长说,“带回你营里,割掉舌头,砍了他的手脚,关进牲口棚。……还有,骟了他。”
陆辛武的狠劲连唐旅长听了都直冒冷汗,更别说罗运成了。
“从今天起,牲口吃什么,你就吃什么。听懂了吗,畜生。”陆辛武说着,拿余光瞄了一眼已经吓破了胆的罗运成。
唐旅长领着人,把罗运成押走了,陆辛武看着严久钦和苏玉川,看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巡防营我接管了,这是我和曹仲山之间的协议,他想要当总理,就得有财力的支撑,你错就错在不该动孔昱。……严久钦,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离开北京城,永远不要在我面前出现,否则,你就没这么好运了。”
严久钦二话没说,点了点头,抱起苏玉川离开了。
坟前只剩陆辛武一个人了,他转身走到盛玉章的坟前,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帕,把刚刚溅到墓碑上的几点血迹仔细的擦掉了。
手指轻轻的扶过粗糙的石碑,盛玉章的名字刻在上面,冰凉的。
陆辛武的眼睛红了,喉间**,压抑着哽咽,可眼泪还是不争气的滴了下来。很疼,是一种失去生命的剥离,陆辛武觉得自己被活生生的撕开了,其中有一半永远的被带走了。
“先生。”
陆辛武喑哑的唤了一声,却再也听不到那一声“陆少爷”了。
今年雪下的特别早,苏玉川站在槐树胡同的院门口,举头看着满天的大雪,跟他们来时一样。
一个月前,严久钦把从山上带回了家,苏玉川大病一场,病好之后,整个人都清爽了。
那天坟前的事,苏玉川忘不掉,也许就像严久钦说的,恨是因为心存怨怼,其实会怨,也只是因为心有不甘。
细细算来,他和严久钦之间,还是欢喜多过怨恨。
“幺儿,跟我回奉天。咱们好好过日子,成吗?”
苏玉川点了点头,严久钦高兴的差点儿把他举起来。
没过几天,严久钦的迁调令到了,他这个被捧上台的督军,才过几个月就下台了,严久钦也明白了,玩手段玩心计从来都是只官场里最低等的本事,只有家世背景才是能在这个乱世官场里站稳脚跟的根本。现在,他也看淡了,他不是督军了,但他的军衔还在,大不了就是回东北,明正言顺着的当他的奉军去。
严久钦卖了曹仲山送他的宅子,狠狠赚了一笔,把如意胡同的小院交给了张妈和张福,也算对他们一直掏心掏肺的一种回报。
苏玉川把长宁坊的四合院也卖了,北京城他是不想再待下去的,人情冷暖看的太明白了,签契的那天,他在路上遇到了那个还他一块大洋的小丫头。
她拉住了苏玉川问,“我想跟你学唱戏,你收徒弟吗?”
苏玉川笑了,问,“为什么?卖花不好吗?”
她摇了摇头,“不好,我能卖花,别人也能卖,谁都会的事儿,养活不了人。……我要学戏,唱戏是本事,我要像你一样成角儿,比别人都强。”
“学戏很苦,而且你年纪有点大了,会更苦。”
她笑了起来,自信的说,“我不怕苦。我才十岁,不晚。”
那天,苏玉川收了一个徒弟,姓尚,苏玉川给她起了个名字,叫雁声。
昇平班现在只剩苏玉川和尚雁声两个人了,苏玉川突然明白了盛小年当年心境,想让徒弟成名成角儿,可最想的,是他们都能清清白白的做人,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严久钦的车停在了槐树胡同的巷口,他拿了件斗篷下了车,踏着雪走进了巷子,小院门口站着两个身影,一高一矮,严久钦快走两步,到了跟前。
苏玉川见他披了一身的雪,伸手给他拍了拍,“怎么不打把伞。”
严久钦眨了眨眼,说忘了,尚雁声朝他翻了个白眼,不相信,严久钦把她往旁边挤了挤,对苏玉川说道,“还有什么要带的吗?没有的话,咱们就走吧,雪大车不好开,别赶不上火车。”
苏玉川晃了晃手里提着的小包袱,“就这一个包袱,其他的东西昨天你不都搁到你车上去了吗。”
“行。那咱走吧。”
严久钦说着,抖了抖手里的斗篷,举起胳臂支了起来,把苏玉川罩在下面,苏玉川愣了,转头看着他,微微的笑了。
这时,尚雁声拉了拉严久钦的衣服,问,“没伞,我怎么办?”
严久钦啧了一下,敷衍的说,“小孩儿打什么伞,跑两步不就到了吗。”
尚雁声哼了一声,顶不高兴的一个人往前走去。
“你干吗老欺负她。”苏玉川嗔怪道。
严久钦笑了笑没说话,和苏玉川一起往巷子口走去。
大雪映着灰墙,一弯红梅探出墙头,看这天色,雪多半会停,接下来应该会是一个晴天。
这天,黄历上写着,庚子月,庚戌日。
宜, 纳彩。
忌,馀事勿取。
【完】
※※※※※※※※※※※※※※※※※※※※
终于写完啦~~
谢谢支持~~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