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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诚(1/2)

望舒看了看那地上的小乞儿, 本就身体孱弱瘦得皮包骨头, 被巡官扔过,又被傅毓的车夫卷过一遭,此刻躺在地上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她眼中流露些许不忍,央求道,“姑娘,能不能请你救救他?”

望舒平日里话不多, 这是第一次用央求的语气和她说话,涟歌本就有此打算,自然不会不同意, “将他带回去放到庄子上吧。”

望舒一脸感激,将小乞儿带到就近的客栈托小二安置好, 道回府后派人来接。

不多时下人将小乞儿带回府,因是涟歌做主带回来的,管家便将人送到溪棠院, 涟歌见了便唤人欲将他送到林氏陪嫁的庄子上去,“带走吧。”

那小乞儿本是安静地站在外头, 他今日吃了顿饱饭, 又穿上了干净的新衣, 稚嫩瘦削的面容有些拘谨,也知道是碰上了好心人,正觉庆幸,又涟歌这样说, 顿时露出十分惊惶的表情,一下跪在地上,磕着头求道,“请这位姑娘买下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八九岁的小可怜,心境大起大落,从以为生活有望的欣喜到又觉得被抛弃的愁苦,心中的期盼促使他将头磕到地上“砰砰”做响,望舒先反应过来,一把将他提起,道,“不是要赶你走,只是府中不缺人了,我们姑娘的意思是把你放在庄子上做个洒扫小厮。”

她将小乞丐放在地上,他一下又跪到地上,“多谢姑娘。”

小乞儿重新被带了出去,望舒却依旧失落,涟歌问道,“你今日这是怎么了?”

“看见那个小乞儿,奴婢想到了自己的哥哥。”她在被徐立捡到之前,便是跟着才八九岁的哥哥乞讨度日,后兄长在一日去街上行乞时再也没回来过。

她去找了几日也没见到人,一开始以为是他抛弃了自己,怨恨他许久,后来又担心他是出了什么意外,便只盼着他能平安,哪怕兄妹俩此身再不能相见。

涟歌没有过与亲人失散的经历,却也心疼她的遭遇,宽慰她,“你哥哥吉人天相,会没事的。”

傅毓回到宁王府,还未下马车,嬴川便迎上来,道,“世子,陛下召您进宫。”

傅毓闲闲应了一声,“本世子知道了。”又落下车帘,吩咐车夫,调转车头进皇城。

听袖在车内,神色一紧,道,“世子,奴先行离开吧?”

宫里岂是她能去的地方?

傅毓靠在车壁上,闭着眼面无表情,听袖知他是默许了,打了帘子下车进了宁王府。

宸阳宫内殿宇数座,最大的那间是君王起居的暖阁,重檐庑顶,高大宽阔,朱红色的大门洞开着,门外正对着庭院,院内有假山一座,凉亭一屋,宽阔的亭内摆着一副汉白玉制成的桌椅,傅彦行坐北朝南,在一个人下棋。

“陛下。”傅毓随内侍行至亭内,面上表情波澜不惊。

亭外内侍同时屈身行礼,沉迷在棋局中的傅彦行抬起头,乍见傅毓,无甚表情。

傅毓躬身行了一礼,傅彦行吩咐众人退开些去,淡淡道:“陪朕下一局。”

说罢,将装黑子的棋篓往对面的位置轻轻一推,示意该他下了,傅毓顺势坐下,就着棋面局势落下一子。

双方之前的赢面在五五之数,这样一来黑子却隐隐多了些优势,傅彦行心中不急不躁,往另个位置也落下一子。

势均力敌。

他甚少有此心境和人对弈,便摒除旁的心绪,专心思考起来。

两人都没说话,只在棋盘上你来我往。

“臣以为,陛下不会单独召见我,”傅毓落下最后一子,黑子陷入死局,意味着他输了,但他是棋面布到一半时才开始接手黑子的,所以也不能算他输,况且他知道,对面的帝王和自己一样并不介意这点输赢。

流安率人将棋盘收了,又布上茶,方又带众内侍离开。

阳光熙熙,凉风徐徐,吹得亭外染了金的樟树一摇一晃地摆着。

傅彦行晾了傅毓大半年,却一点不好奇他到底想做什么,沉声道,“是你太沉不住气。”

之前偷偷离京也好,用拙劣的手段刺杀他也好,派人盯着涟歌也好,不过雕虫小技,倒有些像傅彦徇幼时为了引他注意做的那些小动作。

但他已经下定决心要解决晋地的祸患,便也不能继续忽视傅毓这位晋王世子。

“看来陛下已经将我这点儿小心思摸透了。”傅毓笑起来,不同于他平日里玩世不恭的笑,只是眼睛弯起来,却多了两分沾染了烟火气的尘世味道。

“朕只是好奇,你身为世子,却为何想与朕合作,”他瞳中带着审视的压迫感,“倾覆晋地,对你而言有何好处?”

“好处?”傅毓重复这两个字,眼底却是张狂的阴郁翻飞,他语气冰冷道,“不需要好处,我不过是想要颠覆这一切而已。”

“为你母亲?”傅彦行问道,傅毓的母亲是平民女子,生得姿容甚美,年轻时候的晋王对她一见倾心,不顾老晋王反对,执意要娶之为正妃。后甚至亲自上书请求先帝赐婚,夫妻恩爱一时传为大楚佳话,婚后第二年便生下嫡长子,奈何红颜薄命,在傅毓六岁时因病去世了。

虽云卫们调查到她不是病逝,而是突然遇火暴毙而亡,但因他对晋王府后宅之事无甚兴趣,当时也没有如今这般念头,便未让人深入调查,只当她是死于后宅间的倾轧。

可见傅毓这般,似乎也不是。

“她是被你父王害死的?”傅彦行脑中闪过一个可能。

“不,她是自杀。”傅毓仍旧是在笑,却笑得他自己心头一痛,“陛下想不到吧?传闻中被晋王一见倾心亲自求天子赐婚的那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麻雀,其实连麻雀都不如,而只是妄想权倾天下御极登顶的两代晋王们妄图掩人耳目的一颗棋子。”

“不,她甚至连做棋子的资格都没有。”他很快否决自己的话,继续说道,“她成为了王妃,却愚笨地不知掩饰自己,在她一点一滴发现真相之后,又不肯假装天真,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好继续当一个傀儡王妃,偏偏想得到那位虚伪的无情的令人作呕的人的真心。”

“他能有什么真心?在他发现她不肯像以前那样乖乖听话之后,便原形毕露了,对她极尽羞辱,讽刺她能以平民之躯当他明媒正娶的妻却不知感恩,之后,他将她和她年幼的儿子锁在院子里,再不肯踏入一步。”

“一个没有一点能力手段如菟丝花一样的女人,遭遇如此打击,伤痛占据她全部的心绪,她沉浸在伤痛里,忘了一切,甚至忘了她还有个才四岁的孩儿。”

那些痛苦回忆在遥远的记忆里奔来,模糊而绵长,像是雨丝一点点浸湿白墙壁,落下地便是那些年里谁一滴滴流干的泪。

那个四岁的孩儿被父亲遗弃,被生母遗忘,他还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世界便天翻地覆,一下从人人重视宠爱的小公子变成草芥,唯一还在身旁的母亲却对他视而不见。

平静的时候只是冷落待他,癫狂之时对他又打又骂,偶尔恢复神智,却只会抱着他哭。他也是怕了,不敢靠近她,慢慢地心也冷了,不再渴求母亲温暖的怀抱,因为那怀抱已不再温暖。

被囚禁的日子自然不好过,饭菜经常是馊的,量也不够,从前那位在吃食上极致挑剔的小公子,早已经学会以最快的速度将那些猪狗都嫌弃的食物用进腹中。她泰半时间都神志不清,经常抢他的食物,吃不饱的时候,他便去喝露水,吃草叶——在她试图将瘦弱的他按进水中淹死之后,他连院里的水池也不敢靠近了,虽然那里夏天会结出鲜美的莲蓬。

疼痛浪潮般扑打过来,将他心中仅剩的那点温暖回忆击碎击,祖父和父亲的疼爱隐去,母亲的温柔隐去,府中下人的敬重隐去,飞檐铜铃隐去,剩下的只剩冷白月色下的院门深锁,深墙斑驳。

年幼孱弱的他终于能爬过那高高的墙,却发现昔日只将他捧在手心里疼爱的父亲另抱着个只与他一般年纪却比目前的他要高壮太多的男孩儿,轻柔的摸着男孩儿的头,却冷着一张脸,用近乎残忍的语气对一旁的侍卫说道,“公子犯病了,将他送进去。”

再然后,他便被那侍卫提起,一阵风过,摔落回黑暗之所,若不是地面的草地被他翻成软泥,他恐怕会被活活摔死。

再后来,满院宫墙上种满了刺。

而他,也再不想出去。

终日冷漠着看着那个本该将他抱进怀中细细安慰小心呵护的女人,整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终日冷漠地看着东升西落,院内的大榕树知最粗壮的那根分岔一点一点地向墙的那边伸出去。终日冷漠地看着晋地的天,变的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黑暗。

而他,其实并不知道这样的岁月,何时才是尽头。

直到那一日。

癫狂的母亲又短暂恢复神智,哭着试图抱他,被他躲开又俯在地上哭,“是娘对不起你,是娘对不起你……”

他眼底染上戾气,冷冷戳开真相,“他还有旁的儿子,不比我小。”

或许他到底是继承了父亲的薄情寡性,一字一句如同利刃扎得她痛不欲生——在那个谎言还未被戳破的日子里,她是晋地女子人人艳羡的世子妃,她的夫婿,贵为晋王世子,后院里连个侍妾也无。

可她心中视得比天还重的夫君,不仅不是真心爱她,还甚至有和她的孩子一般大的儿子,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啊!

如他所料,她又陷入癫狂,竟将他当做那另一个孩子锤打,下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重。他那次以为自己死定了,却幸好她精神不济,又身弱体虚,没几下便晕死过去。

直到她陷入昏厥,他才敢靠近她,毕竟是他的母亲,是他世上最亲的人。他几乎用尽力气才将她拖进房里,用潮湿的破败的根本不能保暖的被子将母子俩人裹住,又小心翼翼地蜷缩进她的怀里,一如每一日她睡着之后那样。

他每一天都要比她起的早些,然后远离她,可那一日许是被窝太温暖,他竟做了个梦,梦醒时却发现她放了火,想烧死她和他。

火势太大了,他哭喊无用,又被烟熏得走不动路,索性放弃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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