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克躺在床上边笑边看柯尔的剪影嵌在门框间，在浴室突然亮起的橘黄色灯光里，那两条肌肉匀称的长腿让他移不开眼。看着柯尔要关门，瑞克有些不舍，急急开口问：“嘿，你刚刚说我让人蛋疼，是字面意义还是比喻？”

啪！回应他的是狠狠的关门声。

“喂，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1号都会关心这个问题吧？”

门开了，背着光探出一只手，比了个极不文明的手势后，那只手又缩了回去。

啪！

瑞克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笑着从床上爬起来，从地上捡了一件衣服擦了擦自己身上，然后心情愉悦地把床单给换了。看着拉得整整齐齐的床单，瑞克心里却突然烦乱了起来，好心情瞬间烟消云散，他把自己摔进床垫里，听着浴室里的水声，提醒自己：你知道这是协议结婚，你比谁都清楚把一段关系里的角色搞复杂是多愚蠢的事，所以别让自己难堪。

脑子里被无数想法充斥着，他们时而从思绪中一闪而过，时而劈头盖脸地倾泻下来，瑞克有些颓唐地把脸埋在床垫里，一点挣扎的欲望都没有。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都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浴室的水声已经停了，整个房间安静得能听见客厅壁炉的噼啪声。

“柯尔？”他喊了一声，没有人应。

“柯尔？”他敲了敲浴室门，“你还好吗？我进来了？”

依然没有人应声，他有些担心地开了门，发现柯尔泡在浴缸里，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样。

似乎是听见他的脚步声，浴缸里的人突然睁开眼。那双又大又黑的瞳仁就像刚刚洗过的黑布林，以不给任何反应的速度、角度刁钻地、撞进、他的心里。

“抱歉，我听见了。只是我太累了，不想回答。”那两扇又浓又密的睫毛动了动，把那对黑布林藏了起来。

“没有关系，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瑞克突然有些语塞，“你继续泡……”

但柯尔没有理他，自顾自地说：“你知道的，就是那种传说中的成年人突然崩溃的时刻……”

我当然知道。瑞克心里这么想着：就在几分钟前，外面的那张床上，我也经历过。

沉默中，瑞克看着他因加速的新陈代谢而变得异常红润的脸颊，思考再三终于开口说：“想谈谈吗？”

柯尔又睁开了眼，定定地看着他，然后眼珠上下一动，突然不合时宜地大笑出声，眼尾都挤出了两道弯弯的纹路：“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果体心理医生。”

“作为一个客户，你不是也躺在浴缸里。”

“多么不体面啊。”柯尔的笑声更大了，“你要进来吗？因为我一时半会儿不打算穿上衣服，躺到沙发上。”

浴缸堪堪装下两个成年人，他们俩面对面地坐着，都曲起了腿。柯尔没有开口的意思，瑞克也不打算催促他，只是看着他贴着自己膝盖的膝盖——他泡的久了，膝盖都透着明亮的粉红。

“你知道一个新闻人最害怕什么吗？”柯尔自问自答地说，“我和我的老板去拉雷多跟踪一条新闻。我们在一个加油站停了一下，有三个小孩在空车位上练传球。有个小孩没截住球，足球滚到了在我们后面加油的一个男人脚下。那人一个花式把球踢了回去，脚下功夫真不错。那些孩子让他再秀两脚，但他拒绝了。一个月以后，我看到新闻说Los Zetas的头目落网了。头版头条的照片，照片里上的老头和那个加油站的人长得很像。我花了好几周去回忆那个男人在加油站是如何回答那个小孩的，我想他当时说的是“no dejes entrar the old。*2”

柯尔往水里沉了沉，水下的脚踩在了他的小腹上，迫使他和他视线交错，才继续说：“最可怕的事就是——眼前站着的恶魔却有着人的影子。你要知道，我说的恶魔不是那些小偷小摸之流。我们倾向于把他们当成冷血动物，把他们描绘成反社会型人格，期待他们的暴力行为是不理性的……这些都是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让自己相信万事尽在掌握之中——只要这些恶魔在“人群”中的辨识度够高，够容易被剔除。”

柯尔的语气平淡，但瑞克感觉到自己小腹上的脚趾都团在了一起。

“但这都是自欺欺人，因为通常，他们和我们一样，人模狗样的。这认知多他妈令人不安啊，恶魔也有感情，像我们任何一个人一样。这样一来，你又如何能识别出他们呢？他们可能是你我中间的任何一个，而你，你试图通过去除他们的人性以证明自己和他们不同。你内心里潜伏的那些鬼祟多让人大开眼界啊，多叫人毛骨悚然。”

像是压抑着什么一样，柯尔的胸脯起伏着，把浴缸里的水晃得波光粼粼，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灼灼地燃烧着怒气，本来微微下弯的眉尾也因为激动而飞扬了起来，整个人尖锐又生动。瑞克有些出神地想：这个人内心潜伏的不是鬼祟，而是一把宝剑。

缓过神来的柯尔先移开了视线，像是为自己刚刚突然锋芒毕露的失控羞愧一样，低着头，连鼻尖都要触到水面了。

瑞克不知道一个正经的心理医生此时会说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心里潜伏的鬼祟到底是什么玩意，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柯尔——但他知道他自己会怎么做。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瑞克说着往前探了探身，他觉得踩在他肚子上的那双脚从脚趾到脚跟都在拒绝，也就停下了。

两个人僵持了许久，柯尔豁然抬起头来，音调都变形了：“干嘛！”

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那张泡得粉红的脸上更是生动深邃。

“不干嘛，只是想告诉你，在这里，”他从水中抽出手，两指点在柯尔的眉毛上，然后滑到他急急闭起来的眼皮上，“我看到的是一双人的眼睛。”

注：

1. 柯尔说的是You are a pain in the ass. 不知道怎么把这句话转换成，还能保住后面的梗。

2. 拉雷多是美墨边境城市，Los Zetas是墨西哥的一个Cartel。“no dejes entrar the old”是西班牙语中硬加了一个英文，如果好好说话应该是“no dejes entrar al viejo”。这句话英文是don't let the old man in, 非要直译应该是“糟老头不得入内”，我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