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不见得光,三人谁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只待薛翛去赶回马车来才发现,天才蒙蒙亮。
去寒涛城依旧是薛翛赶车。
驱车将近寒涛城的界碑,天边隐约有了轰隆隆的霹雳声。
江亭鹤掀开帘子催促薛翛道:“快点罢,这天看起来是要下雨。”
话音刚落,噼啪雨点便打在了车棚之上。
薛翛笑骂他一句“真是乌鸦嘴”后,也依言甩起了缰绳,打马过境。
夏时雨多是“过道雨”,过了道也便罢了,来得急,去得也快。
驾车到了城门前时,天光便破了云。
城门大开,仍旧无戍城之人。
城里传出嘈杂的拨弦之声,车上三人闻声,俱是皱起了眉。
只道是琴音杂乱纷纷,听得直教人心中惶惶恐恐,若非亲耳所闻,恐怕无人能想到,素以雅称的琴,竟会发出如此这般鬼哭狼嚎样的声响。
恐怕天底下最顽皮的孩童也弹不成这般狂乱。
城墙根下坐着一位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老者,老者怀里也有一把琴,可他却只抱着不弹。
他一直低着头,脑袋不住晃着,如同痉挛。
薛翛一眼便认出他是何人,当即便停下马车,欲上前去,可有一人动作却比他更快。
苏之衍已然冲下车去,停当扑跪在老者跟前。
他的嘴唇有些颤抖,不肯辨认,盯他良久,这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先生?”
老者置若罔闻,仍是盯着怀里的琴,战栗着身子。
这人在半年之前,还仍是意气风发、避世仙人的模样,可如今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他的头发从来都是束得整齐,他的衣裳从来都是纤尘不染,他的身上从来都会带着古朴的茶香味,他的脸上从来不会有这般呆滞木讷的神态。
千不该,万不该,实在是不该将他折磨成这副模样!
老者身上湿了个透,想必是方才下雨时他便一直在里头淋着。
苏之衍颤抖着手,强忍心中悲愤,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脱了下来,披在老人身上,欲将他扶起送至马车中。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授业恩师曹泊明。
薛翛赶忙上前一同帮忙,拿开他的琴递与苏之衍,蹲身在地,欲背他起来。不想老者却突然发作,抡起拳头砸在了薛翛后背,待他抬手,薛翛的背便迅速被血晕红一片——老者手里竟有片刀片。
“把琴…还我…我不弹…死也…我不弹…”
老者退后两步,从苏之衍手里劈手夺了琴回来,嘴里吐出些断断续续的话来,自己又跌坐回城墙根下。
苏之衍连忙去看薛翛后背,见一片血迹晕了出来,忙焦急问道:“你怎么样!”
薛翛摇摇头,道:“无妨。”
苏之衍欲探看他后背伤口,却被薛翛微微移身躲开,他便只得又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作罢了。
薛翛蹲下身,和老者面对着面,轻声唤道:“曹叔叔,您还认得出我么,我是…”
那老先生突然抬起了头,伸手欲摸他的脸。
“小心!”
这次出声的是江亭鹤。
他见二人还不回去,便下车来查看,也就是他走过来这一刹,他猛然见到了那老人伸向薛翛的那只手边,赫然嵌着一片薄刃!
他的手上也都是血,从血肉里流出的、自己的血。
他赶忙上前拉开薛翛,从怀里取出了个瓶子,从中倒出几个颗粒,喂进老人的嘴里。
老人的目光逐渐转复清明。
他缓了一会儿神,抬头望着这关切地看着他的三个人,最后目光落在苏之衍身上,良久,他突然大惊失色地喊道:“快走!你快走!莫要管我,你只顾快走!千万别叫他们看到你!”
“先生…”苏之衍觉得眼眶有些热,泪水几欲决堤夺眶而出。
他深呼吸几次,终是难忍心中苦痛,猛然跪倒在地,扑在老人身前抱着他。
他深吸几口气,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
老先生的清明只是瞬息间,转眼又是谁也认不得,苏之衍抱着他,他也不做任何反应,只是口里仍重复催促着他,叫他快走。
江亭鹤见解药竟无甚效果,不禁有些诧异,上前与苏之衍一同将老人扶起回马车,与二人道别道:“你们先行入城,我先将这位先生带去解毒,再回来寻你们。”
薛翛点头,道:“那我们去寻间客栈等你。”
苏之衍张口欲言我与你一同去,话到了嘴边,他又看了看薛翛,看了看他背后的伤,最后什么也没说,只站在原地目送马车远去。
薛翛以为他是不放心,便安慰他道:“莫要担心,他会有办法解了曹叔叔的毒。”
苏之衍侧目看他,问道:“你叫他叔叔?”
薛翛转头望向他,轻笑一声,道:“小公子不也叫了他先生么。家师与曹先生是拜过把子的兄弟,我自然得叫叔叔。”
苏之衍点了点头,回道:“曹先生是我的授业恩师,我自然叫先生。”
授业恩师。
薛翛顿了顿,沉沉的望了苏之衍一眼,轻声道:“原来如此。”
他倒是曾听说过曹泊先生自豪提起过他家那位惊才绝艳的门徒,只是他提时,那位弟子不叫梅七,而叫苏之衍。
果然是这样么。
寒涛城里头与平常的都城看去并无甚不同,唯一不同就是如江亭鹤所说,街上来往嬉闹、摆摊作贩的人里,确实无有一男子。
两人进了城,竟也无一人报以惊诧错愕神态,来来往往皆视二人做无物。
一路而来,眼见城内无一闭门之户。府宅之前、正门石狮神兽之间,必有一人横琴席地,油头粉面,垂首专心抚琴而奏,丝毫不为外界所扰。
苏之衍一路看来,心中不禁惶惶不安——城中人皆施以粉黛,挑着柳叶眉,涂着水胭脂,颔首垂目好不娇俏,只是身段个个刚硬,看却不似寻常女子。
两人寻了家靠城下的客栈打尖,客栈里也全是女子,见来买酒之人是男人,竟也全都毫无反应,视若无睹。
唯一值得人欣慰的是,大堂里推杯换盏,吵嚷纷杂的声音倒是给外头一波乱似一波的琴声掩盖了过去,两人在二楼雅阁之中,耳根也总算轻松了一些。
薛翛并不敢用寒涛城的酒,所幸江亭鹤竟早有所备,酒水食粮皆充足。
他后背的伤并不严重,虽说曹泊明一拳下来,他是避无可避,可习武之人的应急反应仍是快的,身体所做出的反应比脑子更先,曹泊明手挥下的一瞬间,他已经迅速挪开身子,背上只是受了些皮肉伤,出了些血,并无大碍。
反倒是曹泊明的手,受伤更甚。
薛翛脱了上衣,苏之衍便见到了布满全身、交错纵杂的新老伤疤。
日光隐没云间,列缺忽闪,霹雳作响。
琴声忽停。
雨势猛且急,打在屋檐上噼啪作响,楼下堂中女子们的娇笑声也停了。
琴声又响。
这次不再是嘈嚷无章的乱响,也不再是群魔乱舞的杂奏,取而代之的,是一曲古澹清芳至极的雅调。
曲子不长,也绝不算惊艳,可重复听来,竟是让人直觉心境平和,如羽翼绒毛拂过,安抚之意,一遍复比一遍。
之前那些琴人弹得也都是这个曲子,只是弹得乱七八糟,听来非但叫人不觉安详,反是烦躁异常。
苏之衍和薛翛沉默对望着,皆不做声,二人心中也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三个字。
《蓬莱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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