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山川图。

苏之衍一怔，轻轻瞥了眼薛翛，却发现薛翛说这话时，也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收回目光，并不做反应。

江亭鹤本是在给薛翛倒茶，一听他这话，便立马收了茶壶，不悦道：“何至于这么糟，是你淫者见淫。”

薛翛轻笑一声，道：“你莫不是想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江亭鹤看了眼苏之衍，也笑了起来，识趣闭了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向薛翛道：“你还没说来找桃花谷做甚。”

薛翛道：“我们来桃花谷，就是想看看她们想做甚。”

江亭鹤怔了怔，张口犹豫问道：“难道说，也是因为《蓬莱仙》？”

薛翛挑眉，看向苏之衍，苏之衍却在看江亭鹤，他后背挺得很直，听得全神贯注。

薛翛收回目光，看着江亭鹤重复了一遍：“《蓬莱仙》？那是什么？”

江亭鹤低头喝了口茶，再抬脸看向二人，便是满面沉重，他道：“你们知道蓬莱仙子吧。”

薛翛点头，道：“自是知晓，传说中的武林第一美人蓬莱仙子，她不是早已到海外寻仙去了么？难不成这《蓬莱仙》，是蓬莱仙子留下的什么宝藏地图一类的东西？”

江亭鹤摇了摇头，道：“蓬莱仙子最初确实是要去海外的，结果就在她登船之际，见得一群衣衫褴褛的女子正被笼子装着，往船上运。蓬莱仙子不仅人美，心地更是善良，见此情形更不可能袖手旁观。于是她便救下这群女子，与她们一同在寒涛城安顿了下来。”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蓬莱仙子与她们共同创立了个帮派，意欲为天下可怜女人们，供得一席安身之地，当时正值寒涛城桃花盛开之季，于是便给这帮派取名叫了桃花谷。”

薛翛道：“你是说，那蓬莱仙子现仍在桃花谷里？”

江亭鹤道：“不在。蓬莱仙子早在十多年前就羽化登仙了。”

薛翛惊诧道：“羽化登仙？”

江亭鹤点头，道：“是，羽化登仙。最初桃花谷的只是个名不经传的小门派而已，真正崛起江湖，就是在蓬莱仙子飞升以后。《蓬莱仙》便是她留与凡尘俗世最后的东西了。桃花谷里曾经有传言，说这《蓬莱仙》是蓬莱仙子留下的飞升秘籍，最初传言还被桃花谷的二谷主压了下去，可现在不知怎么，连她自己也信了，于是桃花谷便开始网罗天下善鼓琴瑟之人，于寒涛城中解谱。”

他愣了愣，看向苏之衍，恍然大悟道：“我怎么想不到，若说天下善鼓琴瑟之人，怎么会少了梅七公子！”

苏之衍无奈笑了笑，道：“那天晚上，那个人确实和我说过解谱，和《蓬莱仙》一类的话。”

薛翛抱臂嗤笑一声，轻蔑道：“无稽之谈。”

江亭鹤道：“可不是无稽之谈么。还有更滑稽的。这寒涛城原本是叫涛城，寒涛城的寒字是后来加上的，因为桃花谷里的仙姑们，希望这座城能安静一些，冷清一些。甚至于到了后来，她们把城里的男人们全都赶了出来。她们说城里没了男人，浪涛声都安静多了，所以将‘涛城’改名为了‘寒涛城’。”

“是不是比飞升秘籍更可笑？”

薛翛嗤笑一声，似是冷嘲，又似非是，他道：“怪不得这寒涛城里头连点儿人气儿都没有，原来住得尽是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姑。”

江亭鹤看了看苏之衍，叹口气道：“若是被桃花谷盯上的人，还真是无所遁形。所以，你们打算进城去找桃花谷？”

薛翛点点头，道：“她们不是要解谱么，我就把梅七公子送去，就看看那神仙谱子到底能解出个什么妖魔鬼怪来。”

江亭鹤看看薛翛，又看看苏之衍，担忧道：“就这么贸然进城，恐怕不妥。”

薛翛笑了笑，道：“自然不妥。若是妥，我还会来找你么？神机妙手盗仙人。”

听到“神机妙手盗仙人”这几个字，屋中其余两人皆是一顿，江亭鹤摇头低笑，苏之衍侧目看他。

神机妙手盗仙人是何人？

偌大江湖，你或许不知天下第一剑客薛翛，你或许不知清水陵寒岁三子，你或许有名侠者皆不知，但你唯独不会不知神机妙手盗仙人。

缘何？

只因一个“财”字。

此人行踪诡谲，又极擅易容之术，天下之物，无论原主是为何人，但凡入了他的眼，便绝无可能再守留得住。

更有甚者说，天下权奇珍宝早已被这盗仙人网罗了干净，此后即便皇宫国库敞开大门，也难动其心。

又说其宝之多，难以一厢一房所存，多处置房产，屋室皆满，金光外泄，不为官府所监，也总被贼人所扰，于是这盗仙人便使一妙计——将宝物尽藏于国库之内。

说此计为妙，也不尽然，至少江亭鹤自己觉着，他若非蠢至疯魔，就绝不会这么做。

把宝物藏进国库，然后再对着大敞的国库门毫无心动之意，既如此，那他凭甚还要去偷那些东西？

要他妙手空空，又要他视钱财如粪土，这不是逼着他自己打自己的脸么？

江亭鹤不愿意打自己的脸，哪张都不愿意。

家里放不下没关系，花赠四方，香满六合。

赚得个劫富济贫，替天行道的美名，何乐而不为？

于是人又送其绰号“散财童子”。

天底下亏了心的富人，有胆子小的便开始主动布棚施粥，接济穷人，佯装自己乐善好施，生怕被盗仙人盯上，家中钱财不保；有胆子大的便不管这么多，依旧我行我素，致力于搜刮民膏民脂，不久后的将来，他就会在一个奇妙而又梦幻的夜晚，与满室金银财宝道别，清晨醒来，见家徒四壁。

就像皇帝颁布诸多赈灾政策，人们却只知道分粮一事一样，即便百姓们不谙江湖事，不识得一个江湖名侠，却无一不知神机妙手盗仙人。

何况就赈灾来说，盗仙人可比朝廷管用多了。

苏之衍猜到此人气度绝非泛泛之辈，无不识荆也权且做得久仰一类的恭维之词，可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敢猜想到，本尊竟就是大名鼎鼎的“神机妙手盗仙人”。

薛翛把地图展在桌上，手指着上头的桃花标记，对江亭鹤道：“虞松说，这桃花谷三面坐山，一面向海，山中多桃花瘴，入即无返，从海而入却又寻不到入口，唯一入谷的方式，便是从山口找这棵桃树，食其果，方能避毒进山，只是这树，他也不知在哪。”

江亭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思忖半晌，开口道：“无妨，我与你们一同前往，区区桃花瘴，何足为惧。”

薛翛挑眉看他，道：“你若清楚路向，只需帮我指路便足矣。你知道的，我说要你助力，并非求你一同涉险。”

江亭鹤笑道：“我并非痴傻，凭甚为你涉险？我要去，也只是因为我要去而已。”

薛翛了然，也不再多问，只转头与苏之衍笑了笑，道了句：“我也是。”

苏之衍愣了愣，看着薛翛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他想起了那日的黑衣少年，想起了他说的“倘若觉得你亏欠于我，便来桃花谷”。

他知道，薛翛想说我来桃花谷并不全为你，我要来，只是因为我要来，你大可不必心中觉着负担。

可即便薛翛来此并不为他，他又岂是眼不识恩之人？只道是薛翛此言一出，他心中反倒是感激更重。

却不知，薛翛和那黑衣少年究竟有何渊源？

他有好几次开口欲问，可话到嘴边却改了模样，生怕说出来惹他不快。

既然薛翛自己不想提，他又何必去讨这个嫌。

无论他以前做了什么，他终究不会是个坏人。

江亭鹤对于桃花谷一行看来是胸有成竹，与薛翛两人不过又谈了片刻的功夫，便拿了酒坛与骰盘出来，伴灯对饮了半宿，苏之衍并不参与，便先睡了去，等到他朦胧转醒时，发现两人竟还在喝。

地上散了一地空坛。

薛翛见他醒了，便从桌上端了粥与他。

粥里配菜甚是丰盛，眼见便有青绿豆粒与菜叶，汤匙轻舀，翻出来的还有如白玉般的鸡肉小丁，清鲜入鼻，色香双并。

苏之衍捧着粥碗愣了愣，抬头看着薛翛，薛翛也看他，笑着催促道：“快尝尝怎么样。”

粥并不烫，温度入口将好。

苏之衍舀起一勺递进嘴里，意外发现，味道竟然很好。

“好吃么？”薛翛又问。

苏之衍点点头，咽下嘴里的粥，出言道：“好吃。”

薛翛笑了起来，道：“好吃便多吃些。”

江亭鹤面前也有一碗一样粥，他也舀起一勺在嘴里，认真品尝过，看着苏之衍道：“本来只觉得一般，被郎君这么一说，竟教人突然觉得，真是好吃极了。”

薛翛将他的碗抽过来，笑道：“那你还是别吃了，你光看小公子吃就够了罢。”

江亭鹤又一把将碗夺回来，他也笑，道：“凭什么我不吃，这煮粥用的是我的米，我的豆，我的鸡肉。即便是你煮的，那用的也是我的锅，我没不让你吃，已经是大恩大德了。”

薛翛哼笑一声，不理会他，拿起酒坛仰灌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