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营以东半里开外,有一处墓场。坟包满地,墓碑林立,几无生人立足之处。
这乱世缺衣少食,唯独不缺无家可归的阵亡士卒。又因染上尸毒,这些士卒大多尸骨无存,坟中所葬大多是其生前遗物。
今夜,葬地又添新坟。
贺鸣带着木人找到靳宵时,他正坐在坟前,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谭朔低声说着些什么。
听见人声,靳宵便住了口,也不看人,只是一声不响地盯着坟前的碑。
倒是谭朔回过头来,用一双沾满淤泥的手比划了一通后,指了指坟包旁边——
众人这才发觉,那个挖好的坟坑旁,不知何时又耸起了一个小坟包,碑上竟还写着靳宵的名字。
“兔崽子你!——”方崇捋起袖管就要上前,谭朔连忙将他拦住,还朝他摇了摇头。
方崇正要开口,就听靳宵用稚嫩而冷淡的声音道:“我不寻短见。”
方崇深吸了一口气,又听靳宵漠然道:“再鬼叫,就把你名字换上去。”
“你奶奶个腿儿!”方崇气极反笑,挣扎着要跟他拼命,被谭朔与秦岫一人一边架住,拉了开去。
贺鸣便走上前去,坐在靳宵身旁,将木人递到了他的面前。
他摊开手掌,那木人少年便静静躺在他的掌心,朝靳宵笑得灿烂。
“还像么?”
靳宵猛地一颤。
他迟缓地抬手,小心翼翼地将木人接过来,捧在掌心,看得怔怔出神。良久,才轻轻点一点头:“像。”
贺鸣似是松了口气,抬手拍了拍靳宵的头,“埋了吧。”
靳宵却一动不动。
时光在沉寂中被拖得漫长而煎熬。不知过了多久,靳宵才后知后觉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不想埋了……送给我吧。”
贺鸣颔首:“好。”
“多谢。”靳宵如释重负,又多看了那木人两眼,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忽又起身跑开了。
“去哪儿!”贺鸣反手没能逮住他,只能冲他背影喝问一声。
靳宵便这么一声不吭地跑远了。秦岫立刻道了一声“我去吧”,转头便追入夜色中。方崇勾着谭朔的肩,在贺鸣右手边盘坐下来。
贺鸣回头望了唐骋一眼,迟疑间,唐骋已在他身旁坐下,还朝他微笑了笑。
“你木人雕得很好。”
唐骋声音温柔,语气亲切,贺鸣听在耳中,心里就发起燥来。
“……少将军谬赞。”他低头呆坐半会儿,才轻声道,“少将军若不嫌弃,我过些时日雕个送你。”
“有劳了。”唐骋含笑道,“多谢。”
贺鸣愣了愣神,正想道声“不客气”,却没由来想起唐骋那句“你我之间,不必如此”,一时竟烧得耳根滚烫。
他埋着头,咬紧牙关,牙根相抵碾了个来回,舌尖又在龈前顶了顶,深呼了一口气,硬是将话题扯向别处:“……阿宵不懂事,若有冒犯,还望少将军莫怪。”
“怎么会?”唐骋温然道,“他与你们一样,都是懂事的好孩子。”
贺鸣猝不及防被连带着一并夸了,一时却更觉情难以堪,不知该作何应答。
倒是一旁的方崇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感慨万千道:“哎,我总算是明白,阿鸡到底为何这么喜欢少将军了。”
贺鸣背脊一僵,顶了他一肘,低声斥道:“别多话,玩你的泥巴。”
“得得得。”方崇笑了起来,“你雕木人,我便捏泥人。待我捏个泥人给小鬼……”
贺鸣勾起嘴角:“他就该把你名字换上去了。”
方崇猛撞了他一下,又被他撞了回来,两人推来搡去,打了好几个来回。
谭朔在一旁无声地笑。他冷不丁瞥见唐骋正望着他,当即合上了嘴,摸了摸后脑,不好意思地笑了。
唐骋也笑了:“老宋是我家中的管事,照顾了我二十余年。他也不会说话,故而我见了你,也觉得甚是亲切。”
谭朔霎时激动起来,大幅朝唐骋比划着什么。
方崇见状,立马与贺鸣休战,踊跃要为唐骋作译,却是胡乱翻了一通,直被谭朔拖去一旁胖揍。
晚风轻拂,闹声渐远。
不知不觉间,夜色中只留下唐骋与贺鸣二人。
方才那一通闹,已将之前的悲戚冲淡不少,贺鸣的心绪也随之轻松了许多。
只是方崇和谭朔一走,便只剩他与唐骋独处,贺鸣忽又无所适从起来,手足无措间,只知用捡来的树枝,在泥地上戳出一个又一个的洞。
一个……
两个……
……
“六个。”
唐骋的轻笑声忽然在耳边响起,贺鸣手底一滑,树枝“啪”的一声断了。
贺鸣:“……”
他强压着那股想钻进洞里的冲动,故作镇定地扔了断枝,只想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却不料唐骋竟又捡了根树枝给他。
贺鸣霎时面红耳赤,几乎无地自容,直是摆手不肯接。下一刻,却见唐骋朝他笑笑,收回树枝,兀自学他戳起了洞。
贺鸣:“……”
他愣愣地望着唐骋专心致志的模样,渐渐也入了神,冷不丁听他唤了一声“贺鸣”,竟惊得打了个激灵。
唐骋哑然失笑,安抚般地拍了拍他的背,目光中含着温情:“我只是想问,你回去之后,是如何跟阿宵说的?”
贺鸣被他盯得更觉难为情,舌尖用力抵了抵上颚,才生涩开口道:“我……”
“我……便是跟他……直说了。”他在唐骋面前说起话来仍有些磕巴,还免不了颠三倒四,暗中不断咬着舌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他听后……这小子生性凉薄,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只是问我,他哥临死前说了些什么……”
“我……”说到此处,贺鸣不由惨淡地笑了笑,“我只怕这辈子……都忘不了阿朝说了什么……”
“他说……他……”
他欲言又止,似是说到痛处,一时再也说不下去,只将双手罩在脸上用力抹了一把。
随后深吸一口气,却荡得满腔寒凉。
唐骋回想起当时情形,亦是大感不忍。
他与靳朝不过一面之缘,甚至已经记不起他的相貌,却仍能回想起那个平野上翻滚的孤影,以及那一句嘶吼着喊出的“给我一刀痛快”。
唐骋想起那一幕,心便沉了下来。他将手轻覆在贺鸣的手背上,宽慰般地拍了拍,却见他微微发着抖,摇了摇头,最后抽出手藏到了背后。
贺鸣双手撑在身后,仰头望着秋夜塞外的寒月。他沉静半晌,忽然回过头道:“还有一事。”
“我先前回去,一开始没见到阿宵。问了方崇才知道,他们回来时阿宵就已经不在了,老谭和秦岫都去寻他了……”
他越说越觉自己说得索然,正犹豫往不往下说,余光却瞥见唐骋将目光专注聚在他身上。
“然后呢?”
贺鸣局促地抿了抿唇,心却稍稍安定下来。他定了定神,接着说道:“后来,秦岫回来了,说阿宵是他和老谭在北营口找到的。秦岫问他为何去北营,他说……”
“……是为了等他哥。”他叹了口气,目视远方沉声道,“只怕是先前……他便早已有所感应……”
唐骋心头猛地一颤,却是瞬间想起他那十年前战死在南疆的大哥唐帷——
征和元年,唐帷年方十八,意气风发,随魏家铁骑南下远征蛮地,一年未归。
那一日正值溽暑,十二岁的唐骋在闷热屋内读书,昏沉欲睡之际,忽觉一阵难以言喻的心悸袭来,不禁打了个寒颤。
片刻后,隔壁屋里传来了幼弟唐衾的哭声,半晌也无人管。
唐骋只得合书赶去,却见唐衾坐在床榻上,哭得满头是汗。
问他话,也不答,只是哭。唐骋无可奈何,只得先打来凉水,帮他擦了把脸,而后抱着他,说些陈年故事哄他入睡。
他直是说到口干舌燥,唐衾才沉沉睡去。那股子心悸也随之缓缓淡却,渐趋平静,唐骋便也不再多想。
谁知三日后,噩耗传来——唐帷六月初四被蛮人毒杀。而毒发之时,正是那日午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