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油仓前，一名老兵身挂数十竹筒，正在逐一往里装油。

唐骋静观片刻，不禁问道：“这些火油……可是烧尸用的？”

“不错。”赵任回首打量着他，含笑问道，“少将军先前也与尸寇交过手？”

唐骋微微笑道：“两年前随家父荡过汉陵尸寇……只是汉陵祸事尚小，未曾掀起风浪……当是远远不及南疆。”

赵任叹息一声，微微颔首：“南疆确实……不过这些年来，关外局势也安定了不少。我此番向朝廷求援，便是要借此良机，一举拿下南蛮！……”

他忽然一顿，直朝着一个方向怒目圆睁。唐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少年扭头要逃，却被赵任一个箭步上前逮住，挣扎着被提到他面前来。

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与赵任颇有几分相似，却是英气不足，秀气有余。

他起初像是心虚，目光游移不定，却在瞟见唐骋的瞬间亮了双眼，当即挺直腰板，先发制人问道：“哟，援军来了？是唐家的还是傅家的？”

“没规矩的东西！”赵任照着他后脑勺削了一巴掌，“这是唐家军的少将军唐骋！……还不见过少将军！”

那少年夸张地“哎哟”了一声，转而一对招子朝着唐骋滴溜溜地转了起来。半会儿，他眉开眼笑，端端正正地一拱手：“赵湉见过少将军——”

唐骋莞尔回了一揖：“不必多礼。”

赵湉嘿嘿一笑，正要接着寒暄，忽听赵任质问道：“你到北营来做甚？”

赵湉目光飘忽，应答如流：“没油了，来捞点。”

赵任双目如炬，厉声追问：“竹筒呢？你拿嘴接的油？！”

赵湉一时语塞，哑了半会儿，油嘴滑舌道：“这不是被你给吓掉了么！……哎，不同你说了，我带少将军四下转转去！来来来，少将军这边请——”

唐骋瞧着有趣，正要跟他走，忽闻一声尖锐啸响乍起。

他循声望去，只见东北方向，一道响箭划破长空，崩开一团红烟。

赵湉猛地一僵，赵任也微微蹙眉，喃喃道：“我记得今日不曾派兵……”

赵湉瞟了赵任几眼，小心翼翼道：“……爹，我方才跟北营当值的弟兄闲聊……说是看到贺鸣带着他的手下出去了……”

赵任骤然色变。

赵湉察言观色片晌，又小声道：“昨儿不是清了一批被咬伤的兵嘛，那里边像是有他兄弟……所以今天就偷跑出去救人了……”

“荒唐！”赵任勃然大怒，却又强自冷静下来，横眉怒目半刻，沉声道，“让刘副将点三百兵去救。”

赵湉有些发蒙：“救……救？这不是死了活该的事嘛……”被赵任一瞪，立马闭嘴。

唐骋忽然开口：“敢问世叔，这贺鸣多大年纪？”

赵任叹了口气：“十七。与犬子同岁，还是个毛头小子。”

唐骋若有所思，微微颔首道：“只怕是故人……”

“那便不劳烦刘副将了，小侄愿点三百骑兵前去援救……”他朝赵任一抱拳，又抢在他开口前微一躬身，“还望世叔成全。”

“这……”赵任一时语塞，思忖半晌，重拍了赵湉的后脑勺一下，“那你跟着少将军去！”

赵湉顿时傻眼：“我去？！……哎、哎、哎哟，我刚拿嘴接油，喝坏肚子了——”

赵任目光锐利。赵湉偷偷掀起眼皮瞄了他一眼，缩了缩脖子，欲哭无泪道：“爹——”

赵任掐着他的后颈往前一送：“别给老子丢人……去！”

赵湉退无可退，只得哭丧着脸，巴巴地追着唐骋去了。

***

唐骋十七岁游历时路经东阳，曾救过一个名叫贺鸣的少年。临别时邀他来汉陵谋事，此后却再无音讯。

冥冥之中，仿佛自有定数。他在听到名字的那一刻，便有所知觉——赵家父子口中的贺鸣，多半就是当年那个东阳少年了。

一路上，他马不停蹄，直想尽快印证猜想，却老被多事的赵湉拖慢行程。

赵湉从出营那一刻起，就苦着一张脸，慢吞吞地落在队伍最后。被问及缘由，只是委委屈屈地称自己骑术不精。

唐骋便邀他同骑。赵湉却抱着马脖子不肯松手，耍无赖说这马是他们赵家的宝贝，只有他骑得，旁人碰都碰不得。

如是三番过后，性情温良如唐骋都不由蹙眉。

他回想起先前赵湉前言不搭后语的模样，隐约瞧出些端倪，却未点破，只是语气冷淡下来：“贤弟，人命关天，应当快些才是。”

赵湉冷不丁打了个哆嗦，小心地瞟了瞟唐骋，弱声弱气道：“可我真骑不快……”

他话音未落，唐骋已伸手拽过他的缰绳，一个利落翻身，稳稳落在了赵湉身后。

他猛地一夹马肚，那匹赵家的马就撒开蹄子，肆意狂奔起来。

赵湉：“……”

唐骋低头莞尔道：“你看，还是骑得的。”

赵湉：“……”

驰马约过五里，西北方又窜起一枚响箭。所幸目测下来，已离他不远。

唐骋神情凝重，快马加鞭朝前追去。

又过两三里，荒野尽处终于浮出一片黑影来，待马蹄再近，才认定是尸群无疑。

桃林关方圆数里，尸人大多已被清扫干净，这一路过来，唐骋也只遇上过几只零散游尸——

如此庞大的尸群，还是汉陵尸祸过后头一回见。

他乍一眼扫去，估出尸群中大约聚集了百来只尸人，此刻正围着一个火圈徘徊不前。

火圈燃着熊熊烈焰。正中央，数十名年轻士兵背脊相抵，围靠成一个小圈，各执长|枪防守——

如是看来，局势似乎比他所想的要来得明朗一些。

唐骋心中稍定，正要上前，却听到了一段清越悠扬的短笛声。

刹那间，徘徊不定的尸人忽然驻足。

唐骋背脊一绷，顿时觉察到反常之处——

这尸群全然不像之前遇到的散尸聚合……反倒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团。

唐骋心头一凛。

下一刻，短笛急促地响了一声。

刹那间，内圈尸人悉数冲破火焰，嘶吼着扑进圈中！

第一波尸人在破阵的刹那，就被长|枪给捅了出去。

那短笛声又不依不饶地吹响起来。前后几无间隙，第二波尸人再度破阵而入，扑进火圈，圈中人登时招架得困难了起来。

唐骋神色一凛，指腹一推剑柄，剑已出鞘，扬声喝道：“杀！”

三百唐家骑齐声呼应：“杀！——”

唐骋策马上前，铁蹄径自踏入火圈，他反手挥出一剑，横削下一颗头颅来。

顷刻间，士气大振！

唐家骑兵势众，冲破外围尸群过后，默契地避开了中间那一小撮幸存的小兵，以破竹之势，自内向外碾压而去。

唐骋一马当先，一连斩杀了近十只尸人。正当突破圈北边际之时，他蓦然发现，数十丈外，竟停立着一只黑豹。

那豹子皮毛黝黑油亮，微张的嘴里亮出两颗森白的獠牙来，煞是威风漂亮。

它的脖间锁着一只银质项圈，项圈牵连的那根链条，此刻正执在背上的黑袍男子手中。

他的上半张脸被一张狰狞可怖的红鬼面遮得严实，露出的下半张脸消瘦清癯。

似是察觉到唐骋的目光，那张鬼面便正对着他，转了过来。

他望着唐骋的方向，短笛支着嘴角，薄唇一端微微翘起——

竟是朝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