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野答应了, 并说自己去安排时间。
毕竟他那对父母并不是常年生活在国内。
说到见家长的话题, 樊野便稍微讲了讲他的家庭情况。樊家人多,这话题一晚上讲不完, 得讲上几天。
第一晚,丁若云就只听了他父亲和母亲的故事。
樊野的妈名叫樊倩兮,据说是出生时外婆沉迷读《诗经》, 便取了《卫风·硕人》里的“巧笑倩兮”一句来给女儿当名字用。樊倩兮身材高挑, 长得也很对得起这首诗, 据说早年还是樊家第一批下海经商的人之一, 不过现在早就退休不干了,平时除了养养花,就是跟一群富家太太一起打麻将。
樊倩兮是下海经商的时候在南方认识樊野他爸陈定安的。陈定安小镇青年,一开始只是个数学老师, 家庭也比较保守。那个年代, 入赘还是好说不好听,比较敏感的话题,但樊倩兮这种出身, 肯定是不可能跟着陈老师在小镇过的, 于是抗争无果,一向待人温和的陈老师破天荒地做了件离经叛道的事情。
也可能是他生命中最离经叛道的一件事了。
——他跟樊倩兮私奔了。
父母之间爱情故事的具体细节,樊野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们过了很多年才回去求得陈老师父母的原谅。樊野有记忆的时候, 爷爷奶奶早已认可了他妈, 还很喜欢他, 问至今,樊野每年仍会抽出一点时间去那个偏僻的小镇上看望他们。
这世上的子女有孝与不孝,父母也有固执与非。
小樊野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他自己住大房子,吃鲍参翅肚,爷爷奶奶却要挤在一间使用面积大约不到60平米的小房子里,采光不好,还满是南方特有的潮湿和阴冷。
直到长大后自己能主事了,他提出想把爷爷奶奶接回京市,才知道原因——老人家说几十年住习惯了,死活不愿意走。
他父母早就努力过无果的事,换成他来试了几十次,依旧没能成功。
到底是谁说老人家见孩子会心软的?
反正时候樊野琢磨着,要么就是老话终有作不得准的时候,要么就是他长得太快,迅速过了“讨喜”的保质期,成了个不怎么能卖萌的小青年。
丁若云沉默地听到这里,小声嘟哝了一句:“……真好。”
他对别人家的和睦生活总是很羡慕。
樊野顿了顿,摸黑在他头上薅了一把。
他不用看也能准确地摸到丁若云的头发,显然是对这个动作非常熟悉了。丁若云抖了抖自己被揉乱的发丝,身体往下一滑,缩进了被子里。
“我要睡觉了。”他闭上眼睛,懒得理樊野作乱的手。
一开始樊野揉他头发,丁若云还会抗议,次数多了发现此人对抗议充耳不闻,便也不再说什么了。
带孩子是很消耗精力的,丁若云入睡很快。
第二天一早樊野照例要回公司,丁若云睡得沉,等睁眼的时候床已经空了一半。
豆豆不知道怎么睡的,整个人转了二百七十度,头朝着房门,一脸的口水印。阳光从拉了一半的窗帘外照进来,在双人大床的床尾画了个金灿灿的圈。
九月中下旬,京市已经开始转凉了,这一点暖烘烘的阳光显得弥足珍贵。
丁若云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间心情很好,他翻身起了床,给自己找了件长袖的外套的套上,打电话叫了客房服务送早餐,然后洗漱、吃饭,伺候祖宗豆起床漱口吃饭穿衣,等全部弄完,他把儿子往樊家阿姨送过来的婴儿车里一塞,精神饱满地出门了。
他打算去挑两份礼物——虽说樊野一再说不用,但是第一次正式上门拜访,总不好两手空空。
丁若云其实一直不太懂这种人际交往上的礼节,“上门不空手”这事还是他小时候耳濡目染,见了许多逢年过节上门给他爸送礼的生意人才模模糊糊知道的。
这种情况下,他当然不知道送什么礼物合适,带着一腔来得莫名其妙的兴奋出门,很快就在商场四通八达的过道里迷失了。
樊野的父母会缺钱么?当然不。
他们想要什么东西会买不起呢?
如果真有什么东西连樊野父母都买不起的东西,那丁若云就更买不起了,这次他没打算花樊野的钱,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银行余额,把刚到帐的一笔上个月的直播分成拿出来,打算用这钱买礼物。
那么在预算有限的情况下,送什么东西才显得贴心、合用,既不会超出他的经济能力,又不至于显得寒碜呢?
就这么一个问题,绕得他在人来车往的商圈来回逛了两遍,前后三四个连成片的大商场,花了一整个上午,也没什么头绪。
这还不算,躺在婴儿车里新鲜了一个早晨的豆祖宗他饿了。
丁若云自己早就饿了,但成年人饿了尚且扛得住,孩子是不讲道理的,于是豆豆一饿,他便只好停止了自己无休止的逛街计划,随便找了家人少不用排队的餐厅钻进去,给自己点了些吃的,接着从包里摸出工具开始调奶粉喂儿子。
这是个不费力但费心思的活,花时间。丁若云忙活完,一抬头发现刚刚还在店里吃饭的几桌人早就走了,换了眼生的其他人坐在周围,而他坐的桌前站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约莫四十来岁,头顶看着有些清凉。
这人他认识。
不仅认识,如今说不得算有仇。
这是他爸的助理,没记错的话叫孟有为。
丁若云愣了愣:“孟助?”
孟有为笑了一下,摸出张名片递给丁若云:“如今我升副总了。”
“孟总,”丁若云干巴巴地接了一句,“你怎么在这里,找我么?”
“跟老板出来吃饭,路过看见你,老板说,想找你聊一聊。”孟有为伸手指了指头顶,“不远,就在楼上。”
他没说的是,实际上他跟丁永胜是出来跟客户谈生意的,可惜给最近的事闹的……今天也没谈成。
丁永胜这会儿正在生闷气。孟有为刚把客户送下楼,转头隔着这家店沿街的玻璃看见了正在喂孩子的丁若云,于是请示了一下老板。
孟有为虽然对这个老板的大儿子没什么意见,却也只是个领工资的,无权干涉老板的私生活。
他现在的任务就是请丁若云上楼去“坐坐”,其他的管不着。
“谈谈?谈什么,听他吼我么。”丁若云自嘲地笑了一下,“以前我一直想找机会和他聊聊,反而是他每次都不好好说话。”
孟有为不便评价老板私事,只好尴尬地笑笑。
“算了,就见见吧。”丁若云站起来。
不然可能以后都没什么机会了。
他在心里默默地补了一句。
说是楼上,其实不是一个入口。两人出了这家店,绕到后方才找到上楼的楼梯。
这家店显然和沿街那家丁若云随便找的店不是一个档次的——丁永胜再落魄,在这方面也不会亏待自己。
丁若云带着儿子,跟在孟有为身后拾级而上,进了一间幽静的包厢。
“老板,人来了。”
孟有为说了一句,出门找服务员去了。在看窗外的丁永胜转过身来——
许久不见,丁永胜的精神气差了很多,丁若云站在包厢门口都能看出他眼下青黑色的眼圈。
桌上有剩菜,包厢角落还有一滩碎瓷片和菜汤,看上去像是被人砸碎的。
“你……”
丁永胜刚刚被客户气过,想到最近的不顺利都是拜谁所赐,看见这个儿子的时候那叫一个怒火中烧,眼珠子都充血了。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连日来的波折似乎也磨平了他的一部分气性,一个充满怒意的“你”字一出口,他顿时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些什么了。
丁若云还推着一辆婴儿车,里面坐着的那个小孩子一张脸白白净净,带着特有的婴儿肥,瞪着一双黑豆似的圆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像是好奇。
丁永胜年轻的时候也幻想过自己能做一个受儿子崇拜的好父亲,再加上上了年纪,面对这么双单纯的眼睛,没好意思把下面的脾气发出来。
忍一忍吧,他想。
他闭了闭眼,像是疲了,叹息似的长长地出了口气,说:“坐吧。”
丁若云在离他最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包厢门又打开了,两个穿纯色制服的服务员进来手忙脚乱地将地上那滩狼藉收拾干净。
正要走,丁若云叫住了其中一个服务员说:“等等,劳驾拿下菜单。”
丁永胜皱了下眉,沉着脸说:“你不是在楼下吃饭么,还没吃饱?”
“没来得及吃就被孟助叫上来了,”丁若云看了看他爸,“我吃的东西我自己付钱总可以吧。”
这话对丁永胜多有无视,果不其然丁永胜的脸色更阴了:“用不着,你爹我再落魄,总还能请得起你这顿饭!”
“那谢谢你。”丁若云随意地一点头。
楼下那家店能在饭点、路边做到无需排队,说明味道很成问题——刚刚点的东西一上桌,光看外形丁若云就不太想吃了,只不过他在外尝过了贫穷的滋味,不至于这么浪费,既然这会儿有丁永胜送上门,那蹭他一顿饭也很不错。
服务员送来了菜单,丁若云点了三个菜,然后抬头看向他那始终阴沉着脸的父亲:“你要跟我谈什么?”
他自觉说话的态度算是不卑不亢,但在丁永胜眼里,这就是“目无尊长”。
丁永胜下意识地皱了下眉,正想吼他两句,忽然又想起如今两人的立场今非昔比,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没吼出来。
不过,吼可以不吼,刺还是要挑的,丁永胜压着嗓子说:“没事就不能跟你吃顿饭了?看看你说话的态度,谁家孩子像你这样跟爸爸说话的?”
“我不学好,没见过几个文明懂事有礼貌的‘别人家孩子’。”丁若云说,“再说,从前我想跟你一起吃顿晚饭,你不总说忙么?”
他说的是很小的时候,他妈还在世,罗婉馨和丁似羽还没来,他和丁永胜的父子关系还不像现在那么僵。
年幼的孩子总觉得很费解,为什么一个月三十天里,三十顿晚饭爸爸有二十八顿不在场,追着妈妈问爸爸去哪儿了。
后来他妈妈以为他是不喜欢吃饭的时候人少,干脆叫家里的下人保姆一起过来吃,说一群人看着热闹,然而其实小小的孩子只是想要一家三口能坐在一起吃晚饭而已。
哪个男孩子不曾憧憬过父亲。
“我那是在外面挣钱!可你看看你呢?我辛苦赚钱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和你弟弟?结果这些年你都在外面学了点什么?你知道我在外面应酬,别人怎么说我的?‘听说你那个大儿子又因为跷课被处分了’,我一年到头能听见你在外头裹乱的消息至少三次!你也知道自己不学好,好意思说!”丁永胜像个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地说完,忽地冷笑道,“你现在出息了,跟外人一起联手对付你爸,你行。”
“那不是外人,”丁若云吃着刚端上来的热菜,慢条斯理地说,“那是我男朋友。”
丁永胜:“……”
他一口口水噎在嗓子里差点呛住。
“很意外?丁似羽之前还想追樊野呢,你不知道?”丁若云笑了笑,“现在只不过被我截胡了而已。”
“你跟你弟抢人?!”丁永胜惊愕地说,“这说出去难不难听?”
“能有你那个好儿子绑架亲哥更难听?”丁若云反问道,“我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觉得他优秀,觉得我不学好——凭良心讲,你还记得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学好’的吗?你是真不知道我为什么变成那样的吗?”
丁永胜是个老古板,对儿子的要求很多很细,首先要成绩好,其次是对父母老师长辈要讲礼貌,说话要轻声细语,不能乱讲脏话,不去“不三不四”的地方,不交成绩不好的朋友,放学后及时回家,上学期间不得有除看“中小学生必读书目”外的其他娱乐活动等等。
这种要求对玩性很大的小孩子实在非常苛刻,但小时候渴望爸爸多回家的丁若云竟然勉强做到了。
他数学不太行,上了初中后有点吃力,紧接着这时候,他母亲生了病。
数学是一门……一旦有一个环节没吃透,后续的复合题目就越加做不出来,导致恶性循环的科目。
父亲的常年缺位、母亲的身体状况、青春期、吃力的课程……这些因素加在一起,让对父亲的期盼变成了密密麻麻的怨恨。他心里的杂念越多,成绩越差,父亲对他越失望,他越叛逆。
这种循环一旦进入是很难凭自己走出来的,但已经没有人会正确地引导他了。
因为母亲过世了。
“爸。”丁若云喊出了这个他好久没都喊过的称呼,“妈死前还在想着你,可你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赶上,我那时候是很傻,做的那些事,也不过就想让你不痛快罢了。还有,无论你信不信,高中的时候我那帮你看不上眼的‘狐朋狗友’,都是罗姨找来的。你以为你娶的是个白月光?实际上她是朵黑心莲,为的就是你的钱罢了!”
丁永胜整张脸胀成了猪肝色:“就算她们图我钱,你呢?你是不图我钱,就是喜欢帮外人对付我?你知不知道公司现在乱成了什么样,如果是小羽的话——”
“那你去找他啊,看看他现在有没有时间帮你保住公司。”丁若云说,“找你优秀的好儿子去,找我聊什么呢?反正你看不上我,我其实也……”
他抬眼看过去,眼角余光落在窗边的一朵仿真玫瑰上。
“……真的很恨你。”
看你过得不好,我真高兴,爸爸。
我还是活不成你想要的样子,仍然没学会怎么尊敬父亲。
尊敬一个不及格的父亲。
……
丁若云有点不记得后来丁永胜发了多大的火,也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从那间包厢里出来的。
面对面承认恨意,就好像心口堵着的一块巨石被人搬了开去,四肢百骸的血液循环都变得通畅了许多。
果然今天太阳这么好,意味着是个好日子。
他没想到给樊野父母买什么礼物,倒是包厢里窗边那丛仿真玫瑰给了他一点灵感,让他想到了给樊野买什么礼物。
仔细算起来,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樊野送过他不少东西,他还没有回送过。
丁若云跑去早上路过的一家店里买了一个永生花礼盒,长条形的盒子,十几朵大小不一的玫瑰花朵错落有致地落在盒子里,装饰用的绣球花、玫瑰花叶和满天星占满了盒子的每一个缝隙。
礼盒名叫“大声说爱你”,包装的时候店员还冲他笑着说“先生真宠女朋友呢”,搞得他付完钱立刻红着脸拔腿开溜。
逃出来以后自己细想想也觉得有点逗——明明是来给樊野爸妈挑礼物的,出师未捷,预算先出去了五分之二,实在很有“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的败家纨绔的风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