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雨,丛林湿润嘈杂,陈洞仙回头看了一眼疲惫的人群,他再往前走了十来步,拨开挡眼睛的树丫,看见一条溪流趟过黑色的乱石,头顶阴云散去,天光澄澈。
“都歇息吧。”
弟子们得了解脱,各自叹息,纷纷把包裹扔在地上找地方坐了下来。
他们一路都没怎么休息,要不是在赶路要不就是在与妖怪搏斗,陈洞仙晓得弟子们心里肯定是有怨言的,但当他看见老五把剑扔在地上碰到石头哐嘡一声,眉头反射性地拧在了一起。
他刚要骂,一只手快他一步捡起剑递给老五。老五不怎么领情,垂着眼皮懒洋洋地接过剑往身后一搁,扭过头跟他师兄聊天去了。
那个年轻人不是他门下的,是路上碰到的,说是也想去西境。
越往西,人的痕迹就越少,走着走着可能就误入哪群妖怪的地盘。陈洞仙带领门生来西境是来淘金的,可以这么说。
凡界礼乐崩坏,战乱不休,妖怪伺机越过界限,明里暗地引起了不小的骚动,给这纷乱的局面火上浇油。本来大家各管各的地盘,老百姓想求大仙驱个鬼除个妖,他们看在也算乡邻的份上不会推辞。当然陈洞仙自己亲眼见识过几场战争,人杀人的场景是真得很震撼。一场战事死去的人甚至以万计,尸体都堆成一种小山。很多时候两方并不是势均力敌的,那就是屠杀,手段超乎想象,极其血腥残忍。陈洞仙看着那些狂妄的凡人,觉得仿佛他们受到什么末世的催促,一群人靠折磨另一群人获得短暂的慰藉,但最终大家都会死去,罗刹地狱也不过如此。
凡人比妖,比修士都多,但再多也经不起这么个耗法。十里荒村,千里赤地,不是个例。妖怪在人间挑起战火也罢,修士的田庄乃至门生的性命也受到妖怪的威胁,不少门派因此和妖怪结仇。积怨已久,于是在修真界由祝天宗和龙禅道南北两大家牵头,小论道点兵,修士们一致树起讨伐妖族的旗帜。
不晓得全国有几千名修士因此负剑暂别故乡,像天下八宗那种是主力,无论消息还是人手都是最上乘的,听说一路杀来没怎么吃过败仗,妖怪们皆是闻风丧胆。也有那种来自乡野,在出身上吃亏的修士,希冀在这场混战中一夜成名。像陈洞仙他们,则是跟在八宗的后面,洗劫那些奄奄一息的妖巢,有仙果灵兽、也有金银珠宝,顺便锻炼一下徒弟。
别说,跟陈洞仙想法一致的人还不少,而且前面的八宗人就是吃素的?龙禅道的人凶残又吝啬,临走时还喜欢放火斩草除根,陈洞仙跟了几个月心里不是滋味,宁愿带着弟子们另杀出一条路。他们碰上一群蜘蛛样的妖怪,喷出的蛛丝还带毒,年轻人路过拔剑相助,陈洞仙见他身手不错于是热情邀他同行。
这个年轻人负剑孤身深入腹地,既不是八宗又不像来捡漏,那就是乡野来的。况且年轻人周身打扮朴素,寡言少语,一副涉世未深的样子就是不知道有几分真。
“傅小弟,来这边坐,别跟他一般见识。”同行三日,陈洞仙觉得这年轻人的师父应该很有能耐,趁这功夫想打探打探。
“洞仙兄。”傅抱灵东西不离身,这会儿也拿着自己的剑和包裹走了过来。
陈洞仙从袖子里取出一截手指粗的竹管,他一条腿杵着水下乱石,弯腰取了点溪水,凑到鼻尖嗅了嗅,拿手指头沾了沾点在舌尖。陈洞仙先没说话,把这一管水递给傅抱灵。
傅抱灵只嗅了嗅竹管里的清水,然后冲陈洞仙摇头。
“老三你心眼从**里掉出来了吗?这哪里来的水张嘴就喝!”陈洞仙突然暴呵。
老三站在师父的背后,都不晓得陈洞仙是怎么看见的。他打了一壶水嘴巴刚凑上去,师父的呵斥如炸雷,吓得他把水壶扔进水里。
“哦。”老三看见师兄弟们脸上都憋着笑,蔫头耷脑拖着水壶离开溪流。
傅抱灵对陈洞仙道:“炙毒。”
陈洞仙赞道:“傅小弟果然见识不俗。请教仙门是——”
“祁山。”
陈洞仙闻所未闻。
“我们是上十二路南华道的。这次来西境,也就是碰碰运气。傅小弟一人一剑,真是天生俊才,因何至此了?”
傅抱灵没有马上回答。其实傅抱灵虽然五官稚嫩,但这样近距离观察到一些眉眼细微处,陈洞仙觉得他不止这点岁数。
“我来找一个人,我六师弟。”
陈洞仙等他说下去。
“他与妖怪沆瀣一气,我来抓他回去。”
陈洞仙见多识广,倒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他摸着自己霜白的鬓角,道:“大家都不容易。”
“师父。”老五走过来,拎着一个肚子瘪了的水囊,“没水了。”
陈洞仙立马变脸,他气不打一处来,骂道:“没水了你来问我?我能给你变出水来吗?”
老五的嘴皮子紧紧抿在一起,他委屈地回头。
“别看你师兄!我在问你!”
“我——”
傅抱灵忽然从石头上站起来,右手拿剑,拇指将剑柄推出剑鞘一寸。
老五睨了眼:“你干嘛?”师父的巴掌立刻招呼到他的头上。
“有人,”傅抱灵仰头,将目光落在溪流对岸。
刹那间地面开始震动,最开始只是地面上尘土晃动的程度,陈洞仙和徒弟纷纷站了起来,各自拿起武器。
“杵在这儿等死吗?剑了?”陈洞仙没从对岸看出什么端倪,倒是回头看见老五还茫然站在身边,神情顿时狰狞,冲他大吼。
地面开始剧烈晃动,仿佛天地盛在一个巨大的簸箕上,有一双无形的手握住边缘将里面的东西高高抛起。头顶上天色暗了下来,越来越多的乌云漩涡一样的聚集,仿佛成一块悬在人头顶的巨石,四周的树开始承受不住树干的重量,树干折断发出“咔嚓”的声响,有时一个落在另一棵摇摇欲断的树梢上,连带着倒下一片,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水位飞速下降,不一会儿就干涸了,露出一整片黑色的河床。而两岸一粒一粒的黑石头却在震动中挣脱沙砾的桎梏,一个黑石至少有半人高,它们像草原上的野马群一样杀气腾腾,飞扬沙土,朝南华道几个徒弟的方向快速滚过去。
傅抱灵和陈洞仙本来就在溪岸,地上早就没有了落脚的地方,他们不约而同跳上滚动的黑石。妖境里的物什都不能等闲视之,这黑石坚硬异常,傅抱灵左手灌满灵力才将它们击碎。陈洞仙心领神会,也模仿傅抱灵打碎几颗。
出乎他们的意料,堆在地上石头碎片并没有减缓横冲直撞的黑石的速度,它们一碾过去头颅大小的碎块就化为沙砾。巨石肆无忌惮的滚动,偶尔也会碰撞到一块儿,发出洪亮的“咔哒”的一声,并没有碎掉像有弹性一样,撞来撞去,反而加快了它们的速度。这样的速度和重量,人的血肉之躯碰上定瞬间化为肉泥。
“别离太远!聚拢!”陈洞仙朝弟子的方向跑过去,一边大声指挥。
“结阵!”
傅抱灵一步一颗黑石,不一会儿便击碎了十来颗,可黑石的攻势却没有减弱,眼见黑石仿佛无穷无尽,他拔出剑,踩着黑石朝对岸冲过去。
对岸的巨石滚过来,这边的巨石却不会越过溪流。这边草木竟摧,飞沙走石,那边却是风平浪静。陈洞仙指挥弟子结阵,正是想冲到对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