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邹仁应答了那个陌生声音,许多天后那个声音都没有再出现,以至于他都在怀疑那到底是不是一个梦。骆沁长得跟施义霖很像,邹仁也很喜欢她。小孩子没什么记性,熟悉了祁山的环境后重新活泼起来,每个舅舅她都分得很清楚,奶声奶气叫人的时候惹得人心都要化了。邹仁带给她山下的红枣发糕,骆沁一高兴就扑到他的怀里,像只乳燕,嗲声嗲气喊“谢谢舅舅”。邹仁难得和人靠这么近,还是个香喷喷的小活物,起先愣了半晌,大师兄在旁边笑眯了眼,邹仁心里一暖,轻轻把骆沁抱了起来。
骆沁像她母亲,很会撒娇,很会讨人喜欢。
“六舅舅呀,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飞来飞去啊?”
“等你再长高点,我就教你。”
小孩子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骆沁趴在怀里玩四师兄给她做的小竹弓,这弓力道很小,最多射个四五丈。
“她要是你女儿多好!”就像是有人揪着他的耳朵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仿佛耳朵边真站着这么个人,邹仁都能感觉到他呼出来的热气,心惊肉跳,怀里的骆沁顿时变成了一个烫手山芋。他扭头去看身侧站了个谁,手里不自觉松了,骆沁顿时从他怀里滑了下去。伴随着骆沁的惊叫,邹仁回过神,迅速揪住骆沁的衣裳把她提回怀里,自己也是惊魂未定。
“娘!”骆沁冲游廊那头叫了声,施义霖正好提着一个水淋淋的竹篓走过来。
邹仁把骆沁放到地上,骆沁一着地就朝她娘飞扑过去,抓着施义霖的裙子。
“啊?怎么了?”施义霖看骆沁委委屈屈的样子,单手把骆沁抱起来,走到大师兄和六师兄这边。
刚才目睹了全程的傅抱灵也感到莫名其妙,只得笑了笑:“刚才在逗沁儿。”
施义霖也没放在心上,举起手里的竹篓:“师兄你看这是什么?”
傅抱灵看那竹篓缝隙伸出毛茸茸的脚:“捞的河蟹?”
“买的,秋水蟹,说蟹黄特别肥。我今天还捡一堆板栗,五师兄下山买酒去了,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收拾它们,还是大师兄你来吧。”
“嗯,天色似乎差不多。”
言毕,傅抱灵从施义霖手里接过竹篓,两人就朝后院厨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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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喜欢她吗?啊?”
那个陌生青年的声音在邹仁耳边喋喋不休。自从那日在天池边吓他一跳,简直像有只虫子住在他的耳朵了。并且死皮赖脸,非常讨人嫌。
邹仁最开始不愿理睬这只虫子,他跟别人说话,那只虫子便假死过去。相熟的刀客马帮朋友走上另一条岔路,他一个人骑马在山路上慢行,那个虫子又说话了,说来说去,总能绕到施义霖身上。邹仁最开始只有被冒犯的愤怒,但他愤怒却无能为力,如果这只虫子真住在他耳朵里他会把耳朵割下来,可这只虫子简直就像住在他心里,对他的过往了如指掌,那只虫子了解他隐秘的愿望,并旧事重提、口无遮拦。
他应当是在不经意的时候中了什么蛊,被结仇的妖怪或者人报复,在水里或者饭菜里混了蛊。邹仁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治它的法子,不得不忍受它。
“她受人欺负啦!要不是你去得早,她还不知道会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他们是写了婚书,记进族谱的。我是个外人,没有插嘴的份儿。”
“你现在叫她一声师妹,她必还回你一句师兄,怎么是外人了?她的丈夫年轻轻浮,糟蹋她,你说你要是去迟了,她会不会就死在那个荒院子了?她要是死了,你也不管?”
那虫子见邹仁沉默,越发得意:“她以前每次叫你的时候是不是娇娇的,拖长了调子。六师兄——是不是这么叫的?现在叫那家伙折磨得有气无力了。她以前话特别多是不是?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现在成天垂着眼睛也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她以前多爱收拾自己啊!这么爱干净、爱漂亮的小师妹,怎么叫一个凡人折磨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那是个凡人呐,朝生暮死,遍体污浊的凡人。他一直在骗她,利用她,让她为他生了个孩子把她栓在自己家里,然后肆意地折磨她。真是个卑鄙小人!凡人就是这样,既弱小又邪恶!他骗你的小师妹,叫你的小师妹神魂颠倒。”
“你想想,她以前叫你,六师兄!六师兄!你想想她用这种调子叫,‘相公’!‘相公’!就在那个凡人的身下!嘿嘿!她激动得不行,搂着那个凡人的脖子,指甲深深掐进——”
“恶不恶心?闭嘴!”邹仁暴怒,攥紧缰绳。他举起马鞭抽打马匹,在山路上狂奔起来。他气得手都在抖,额头上青筋暴起。此处山路蜿蜒盘绕,邹仁驰马转过一个山弯,他沉浸在被侮辱的情绪里,没看清前面枯草虚笼着有处断崖,眼看离那里越来越近,忽见一个青衫少年人堵在路的前方挥手。邹仁紧急勒住马匹停了下来,他的胸腔里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
“别往前了,前面是断崖。”那青衫少年人看起来是个热心人。
“多——多谢。”
邹仁慢慢驱马向前,看清那抄手的少年人的面容后却心头一紧。
“傅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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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仁在山下有几个朋友,其中一位姓潘的友人医术很精湛,邹仁于是想请他看看自己这幻听幻视是什么毛病。没想到到了山坡,却见门户紧闭。
“潘先生出门去啦!”路过的担柴汉告诉他。
“去哪儿了?”
“不晓得。先生怎么会告诉我们了?喏,你看,先生的书童回来了。诶!黄生儿,你又去喝酒了?”
“多管闲事,别挡路。”
潘先生的书童诨号“黄生儿”,虽然看着是个孩童模样,却极嗜酒。潘先生一出门便没人管得了他,此时才从酒馆回来,手里拽着一根红绳下面栓着酒壶。走近了闻见一身酒气,他步伐漂浮,看也没看邹仁,径直开门进院。
邹仁上前一把撑住柴门,黄生儿推了几下推不动,这才慢腾腾抬起头,拿那朦胧醉眼细瞧邹仁。
“潘先生去哪儿了?”
“死了。这里不医人,走走走!”
邹仁牢牢撑住门,他气力大,生生将门缝推开两寸,一只脚伸了进去。
黄生儿看他要往里硬闯,这才有些惊慌,大叫道:“要死啊?他去西边了,十天半个月也不回来。”
“西边?”邹仁听一些小道消息说修士已经跟妖族开战了,西境乃妖族巢穴,战场就在西边。
刚才这一闹,黄生儿酒醒了一半,态度依旧:“我不会医人,你要想洗劫这破院子,请便!”
邹仁站到门外,黄生儿“砰”得关上门。邹仁正欲离开,柴门突然又打开了,黄生儿扒着门扉:“你是不是姓邹?我家先生替你卜了一卦,你命中有金劫,秋分已过,金正当权,你需处事小心,出门不要往西走,不要碰铁器。”说罢,黄生儿瞥见邹仁腰间挂的长剑,啧啧两声,迅速合上了门。
邹仁失望地看了看小径两旁盛开的黄菊花,回到系马地树下,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石头上翘二郎腿的傅俞礼。
“你到底是人是鬼?”
“我当然是你的七师弟傅俞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