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麻雀与弗洛伦萨的事，鱼之跃学会了门外语，几乎有了个爹，顺便还坚定了总有一天要离开的念头。

后来，他遇到了秋冥，大约是因为一同经历了生死和惊心动魄，哪怕秋冥性格那样差劲，鱼丸还是毫不犹豫把秋冥归到了“特喜欢”的一类里。

秋冥在他被打的奄奄一息后没日没夜地守着他，老史官觉得很是不成体统，想把秋冥也吊起来打，可惜秋冥体魄强健又威名在外，是个赫赫有名的杀神，府里无人敢碰他，老史官无法，只得亲自上去教训秋冥。

秋冥无心忤逆长辈，也从不插手旁人家事，只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任揉任搓，老史官见他不反抗便招呼人将他吊起来，可因为秋冥听说鱼丸出事时太过着急、未卸战甲就过来了，重剑也还在身上，吊起他来极其费力，打也打不疼。老史官一鸡毛掸子上去反被他战甲震地一退，再打几下，那鸡毛掸子竟断在秋冥战甲上，秋冥还毫无知觉。

老史官忿忿道：“真欠管教！竟没人能管你了不成！”

“您管鱼之跃还管地不够吗，劳您记挂我。”秋冥被吊起来也不生气，只淡淡道。

“他有违祖制！是天大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那他要是死了呢？命重要还是祖制重要？”谈到鱼之跃的事情，秋冥反倒更激动些。

老史官一愣，又痛切起来：“你年纪太小，你还不懂！史官是邦国门面，如果不是邦国夷灭的大祸，史官就是头断血流，也不可衣冠不整！他肩负的哪里是他自己一人，他读过千年的史料，怎不知他手里是批判光阴的刀笔，身上是冠绝天地的华服？——他穿的哪里是自己衣服，是整个邦国的积淀气度！区区一个围猎就弄得他如此狼狈，来日八方列国来朝，明枪暗箭不少，他怎能维持邦国的气度？”老史官说到激动处，不禁涕泪纵横：“我老了，他这样我怎能放心？家里多少人虎视眈眈他史官之位，他如此作为，岂非让人轻看，觉得他难当大任？我不规训他，不让他真正合格，待我百岁之后，他如何立足、如何保全自己啊！”

秋冥闻言，不由怔愣了，老史官平静下来，复又问道：“换我如今问你，命重要，还是祖制重要？”

秋冥答不上来，只得说道：“那您也不需总是下狠手打他，您都愿意和我讲道理，何不好好与他说说——他那样通透，必然能听进去的……”

老史官睨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真觉得，是我不愿说，非要打他吗？”说着转到秋冥身后拍了拍他战甲，叹口气道：“我这把老骨头，真就这么喜欢吊起来打人？打你打得我一把老骨头都要散架，鱼丸是我亲孙，我难道不心疼他吗？”

秋冥不解，只得静候老史官说话，老史官踟蹰了一会，长吁口气道：“他心早都野了……他读的书太多，我想他都读倦了。他胆子大，又愈挫愈勇，被我从小打到大，从未屈服过。他读了那么些书，那样聪明，不知将来要如何做，寻常富贵都入不了他眼……”老史官说着，渐渐不成字句，喃喃像给自己听：“他不愿做了罢……怕是总有天要走…他这样累地看完了别人千年岁月，小小年纪懂那么多，早早白了头。把日子缩在短短十载，若还能寿考绵鸿，对旁人岂非不公……”

秋冥听着老史官的喃喃，心下不住地猜测，仿佛在听一个洞明世事的智者在给少年下命运的谶语，一不小心就要泄露天机。

他大概明白了老史官的意思——史官怕鱼之跃胆大心野，厌恶世俗，早早赴死，年寿不永。

鱼之跃不愿改，所以被打地那么惨。

史官想留住鱼之跃。

秋冥低下头，闷闷地说：“我会保护他的。”

老史官从思绪里抽出身来，探究地看着秋冥。秋冥平日冷淡跋扈惯了，突然要说掏心掏肺的话，还是以被吊起来的姿态，实在是很难启齿。他清了清嗓子，脸上微微起了血色，吞吐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缓慢而郑重地说：“他保护了我，我会回报他的。有我在，没人可以欺负他。”

老史官听罢，笑着摇了摇头，到底让人把秋冥放下来了。秋冥下来后给史官行了礼，复又匆匆往鱼之跃卧室走去。

老史官看着他背影修长，身量也高，想起来鱼之跃也快到了能论嫁娶的年纪，不由得想若有个姑娘能对自家鱼丸这般心心念念该多好——又有些后悔轻易把秋冥放进去，看着总不太成体统。不过，若放个姑娘进去肯定更不成体统，还要影响鱼丸清誉，于是心下权衡一番，到底作罢。

*

秋冥几乎不眠不休守着鱼之跃，听着房里悬着的银壶滴滴答答流水，默默算着过了多少时辰。三天后鱼之跃醒来，第一眼就看到秋冥趴在床边紧张地盯着自己，眼下一片青黑。

鱼之跃心里一热。

祖父严厉管教的背后是什么，他渐渐知道了，却因不愿认同，几乎做了个以额扣关、九死不悔的顽徒。

他早已习惯了孤身一战之后自己醒来，自己抚平、自己读书、自己再战的循环。他早用无数书简造出来一座城池，自己在其中刀枪不入，却也画地为牢，碰不到一点人气儿和现世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