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自己有胆量有自由有能力。

他就不至于在这里一遍一遍抚摸它的尸体。

鱼之跃咬着牙低下头，他把麻雀带回家，想挖个坑埋葬它。爷爷见他直接用手触摸带毛的动物、乃至于是个死物，不由得勃然大怒，在鱼之跃正痛切自责的时候将他抓起来揍了一顿，让人把麻雀的尸体扔到了垃圾堆里。鱼之跃剧烈地挣扎起来，旁边或长辈或平辈的奚落声都不足以让他再难过，他唯一难过的是，自己没有胆量，毫无自主，毫无能力，连个麻雀都救不了，让这个因他而死的小生命连尸首都不得安生。

老史官愤怒地斥责他：“那是个鸟兽，又不通人性，你长到这么个岁数，还要为心疼那玩意儿有违礼制？”

鱼之跃倔强地回道：“万物有灵的！”

老史官下了狠手去打他：“顽童！万物有灵是上古野人信仰！你平白读了这么些书，竟毫无长进！如今你不为天人合一潜心修读，还敢用这些糟粕与我饶舌！”说罢又令人将鱼之跃吊起来，要他反省。

老史官却想不到，这件事那样深刻地影响了鱼之跃，让鱼之跃日后在面对脆弱的生命时一刻不敢犹疑。以后，鱼之跃不但会用祖传匕首杀人，还有胆量去尸坑里滚一圈血污，把仪礼服弄地脏个彻底——鱼之跃或许自己也想不到会有这般胆量。

鱼之跃被放下来后，老史官冷落了他几天，家里也无人搭理他，他独自出去游荡，遇到了此生第二次深彻的转折。

他遇到了海外来的外邦人。

那人是霖贵妃同海外巧匠交游时结识的，对本邦甚是喜爱，因而决定留下生活，经霖贵妃引荐留在宫中谋了个内造坊的差事。鱼之跃第一次见他，见他真如史书所说，是金发碧眼的样子，不由得有点兴奋。那外邦人也毫不见外，迎上去招呼：“我知道泥！泥是事管家的供子！”

鱼之跃听的一头雾水，反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他说自己是史官家的公子，不由觉得好笑，便也招呼道：“正是。不知阁下是？”

那外邦人兴致勃勃说：“窝！弗洛伦萨！外边来的！家在大海上！”鱼之跃听他自报姓名，却不说职位与从属，不由心下一动，想着他无层层束缚，只需自己是自己，便有些艳羡。

那弗洛伦萨看上去已过而立之年，对鱼之跃这样的小孩心生怜爱——怕是因为自己孩子与之年龄相近；鱼之跃则看他上庭饱满，眉骨突出，高鼻深目唇薄肤白，再加上一头披散着的金发与碧绿的眼眸，真诚赞道：“你像书里的海妖一样美。”说罢又兀自懊恼，老史官多次说海妖以歌声惑人，妖而无格，不许他说海妖美。

还不等他懊恼完，弗洛伦萨已开心地蹲下抱了抱他，说道：“邪邪！虽然不知道‘还要’是什么，但是窝听懂泥夸窝‘美’！”

鱼之跃一愣，笑得牙不见眼，也回手拍了拍弗洛伦萨的肩膀。弗洛伦萨带他到御花园去玩，和他谈天，说起他听说了鱼之跃和麻雀的事。鱼之跃一愣，不曾想这事竟然传地合宫皆知，那些在口舌上着意的人是有多无聊？

弗洛伦萨却不是嚼舌根的那类人，他和鱼之跃说，小孩子觉得万物有灵是正常的，人的童年也是人类的童年，小孩子就像早期的野人一样相信神话。鱼之跃则问他，外邦是怎样？弗洛伦萨说，外邦的孩子可以读童话书，与本邦早早教习经史不大相同。外邦每人有自己一小块土地，没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家谁也不怕谁，不过，虽然各自是独立了自由了，却难以团结强大。

鱼之跃点点头，弗洛伦萨问他要不要学外邦语言，这样就可读懂自己带来的书，还可翻译出来给其他想看的人看。鱼之跃一愣，觉得看看外面的书也不错，且又听说连減婤也在修习外邦语言，便点头允了。

鱼之跃要学外邦语言，毫无疑问又被吊起来打了一顿。弗洛伦萨跑去和老史官吵架，摆出一副护崽样子，却因嘴皮子不利落占不了上风，被一并吊起来打。

弗洛伦萨奄奄一息说：“你们邦，有采诗，有宫殿，有内造坊造好东西，还有公主能一并练武功，都好。就是吊起来打人，非常不好。”

鱼之跃被逗笑了。后来还是连減婤求霖贵妃，邀皇上一并过来求情，说鱼之跃学了外邦语言于邦国有益，可促实业发展，才让老史官不情不愿答应了。

鱼之跃便日以继夜学习。他生来就有些白发，父母过世时白了一半，等如今学完了一门外邦语，竟然全白了。史官家人昼伏夜出，几乎都早生白发，鱼之跃作为嫡系，应会和长辈一样在成年时变成一头银白头发，却不想因他用脑过度，白地格外早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