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为何一定要选我?”
“本王就认得你。”
“为什么一定要在晚上?”
“沿途有月亮。”
这话说完,南燕侣抬头看了眼黑漆漆的夜空,嘴角一抽,他却还是俯下身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拱手相送。
小小少年趴在马车窗外,一双吊眼平添着抹笑意,看向南燕侣的神色里带着抹不易察觉的深意。
“此去一别,不知道何时还能再见到南大人呢?”
南燕侣八风不动:“殿下如今在京已经逾期一月了,边疆的安稳不可有所懈怠。”
萧俶真微叹:“皇姑祖母非要留着我,本王焉敢不从?”
说着,他看着南燕侣,神色依稀有些玩味。
“南大人啊,希望来年再见之时,你不至于还是孤身一人。”
南燕侣垂眸,轻易掩住眼底的神色,“多谢。”
“走吧。”长袖一甩,萧俶真掀开车帘钻回了车厢,夜晚巍峨的城楼里折射出耀眼的流光,纷纷扬扬拘限于方寸,好似将人的影子围困在了城墙之中。
南燕侣抬起头来看着不断前行越过信阳门的马车,轻蹄扬尘,在黑夜中遗留下无边无际的寒意。
伫立不过半晌,脸上原本还算泰然的神情突然出现一丝裂缝。
心里一时烦闷无比,从桓彦尝苏醒的那日起,那人就一直躲着他,说什么也不肯出来让他见一面,好像他就是个随时随地会吃人的怪物一样。
不过。
他低下头看着手心里横着的那一道深褐色的伤疤,狰狞的直穿过整个手心,听祁贞那日说,他是因为和桓彦尝在争斗的过程中,一手拍裂了门扉才致手心不慎被划伤的,要知道,他自小到大虽然性子顽劣无比,可却是个连杀鸡也不敢的胆小鬼,而今就这么亲耳听见自己的“英勇”事迹被旁人道出口。
事已至此,他才觉得,他不就是个怪物么?
这样的事过于稀奇古怪,若说是发生在旁人身上,他也只是一笑置之,当做茶余饭后的解闷之事。
可现在是在他自己身上。
抬起胳膊用手指细细摩挲着后颈,九岁那年他第一次见到曹知唤,这个自称干爷爷的人从此拉着他的手教他读书写字,教他琴棋书画。
他所有的一切包括他的命都是曹知唤给的。
他干爷爷在旁人眼里一贯留下的印象不是畏惧胆寒就是憎恶嫉恨,唯独在他眼里,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坏。
他曾听别人说过,他是他爹和别的女人私奔后丢回来的弃子,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九岁那年他一个人在外流浪时不知道惹了什么事,被人追了十几里差点儿打断一条腿,那个时候他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整日想的就是明天是选择继续活下去还是再坚持一会儿。
至于他有个什么风流在外的爹,谁知道呢?
说不准都是大人们看他那个时候还小,编出来诳他的呢?
一个人沿着宽阔的街道慢慢的原路返回,夜风撩起他的衣袍和发梢,敛去了往日故作的高傲和矜贵,现在的他就好像一只被水打湿了羽毛的小鸟,飞不了太远也蹦不了太高,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做一只笼中之鸟,一辈子被人服服帖帖的掌控在手中。
走着走着,身上不知不觉间出了些热汗,脊背上又开始出现隐隐约约的刺痛感,南燕侣咬着牙重重叹了口气,随即一声不吭地拐进小巷子里,将身形一点点隐匿进黑暗之中。
这些针埋在体内的时间过长,会不会要他的命他暂时不清楚,反正他横竖不过一个人,命既如此,什么时候玩儿完全看老天爷的意思,可如今的他只担心自己什么时候又开始发疯伤了不该伤的人。
指甲深深地陷进皮肉里,他撑着膝盖开始止不住的发颤,以前很少会有发作的时候,至多疼时也有祁贞在他身边,帮他渡气平缓,可现在他不想再接近任何一个人,这种病就像是失心疯一样,谁知道他哪次发作起来连自己都伤了也说不准。
脑子里很快像一壶烧的沸腾的水一样变得一塌糊涂,他闭着眼任由汗水滑过眉睫陷入雪白的衣领里。
紧咬的牙关开始松动,有什么抑制不住的喘息即将流泄而出。
“咚”的一声轻响,像是拐杖拄在地面上发出的声音,他心里一紧,下意识伸手捂住嘴巴,后巷幽深僻静的角落里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脚步声听起来很轻,但是走的却很慢,一步一步的朝着他靠近,似乎腿脚有些不灵便。
南燕侣下意识屏息凝神,额角的汗水滑落,直到一点光亮折进僻静的后巷里,视线里一个有些踉跄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
轻软的袍子滑落下手腕,拄着拐杖的那只手骨节分明清晰有力,而那一双眉眼仿佛含着抹霜色,浅淡的像是藏着轮月光,下一刻紧抿的唇角松动,少年微微歪头看他,“南大人好闲情,半夜不睡觉……”他抬头看了眼狭窄的巷道里勾勒出的那一道狭窄的天空,“在后巷里学青蛙坐井观天么?”
“差不多。”南燕侣撑着墙尽量站直了身子,他扯开嘴角笑得勉强:“你大半夜出来做什么?”
“等你。“
少年心直口快,以至于南燕侣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的人已经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朝着他走了过来。
只是还未等人靠近,南燕侣已经不自觉的后退了三步。
“干什么?”桓彦尝拄着拐杖挑眉:“先前要见我的是你,现在要避开我的也是你,南大人就这么善变吗?”
巷子里过道的凉风吹得他额上冷汗涔涔,南燕侣头一次露出那种有些内敛孤弱的表情,他疑道:“你不怕我再次弄伤了你?”
“南大人还真以为我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弱鸡啊,打不过你我还不知道跑么?”
这话说得南燕侣忍不住重新打量了一眼他拄着拐杖的模样,脸上的神色忽然有些失笑。
桓彦尝又朝他靠近了一步,抬眼看他,调笑道:“现在,您老人家能不能先可怜可怜我这个伤残,送我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