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良亲眼看见淳于宴掐死一个女人。
他像只鬼魅,脸上血痕纵横,乌发沾染了血黏在脸颊,起身时踉跄两下才站稳。他身形颀长高大,猩红的眼眸转向何良,眼角的血已经发黑。何良从地上挣扎着撑起上身,不自觉往后退。
躺在地上的女人面色灰暗,是世间少有的容色,像泥地里的一瓣玉兰,风吹雨打过后,再无活着的迹象。
震惊、恐惧、痛苦……他从何良眼睛里看到这些。
何良害怕他。
“你走。”淳于宴勉强不带起伏地说出这句话。他头疼,所有神智几乎都被疼痛吞噬,他没感觉到悲伤,只有巨痛所带来的麻木。
何良不知作何反应,淳于宴绝非善类,他杀人了,然而开口却先崩溃地哭出来:“笙歌,你为什么……要杀人!”
不是问句。他不是诘责他,他为他感到难过,就像一个母亲痛恨自己不成器的儿子。
淳于宴缓步来到他面前,蹲下身。沾血的衣襟贴到何良眼睛前面,鼻间浓郁的血腥味萦绕不去,不知是谁的。他俩都在流血,血还是热的。
他用指尖挑起何良额前的乱发,向后捋,为他理好这一缕头发。他的举动轻而缓,避免肢体触碰,可当他指尖靠近时,何良额头的那块皮肤就酥酥麻麻的。何良低着头,眼泪还没有收回来,他清楚地感知到淳于宴的手指在哪个位置,即使他并没有触碰他。
淳于宴叹了一口气,问他:“你恨我吗?”
“我错了。”他双手捧起何良的脸,唇在他额头附近,但没有贴上。
“我不该来打搅你,我错了,原谅我。”
何良身体僵硬,他有一把抱住淳于宴的冲动,但一想到水池边被泡得唇色惨白的许莺,冲动就全数转化为自我厌弃。
他没有资格放纵自己。
他要赎罪。
“我恨。”恨不早些相逢,恨走到今日这种地步。
“道别结束没有?”
一道声音插进两人中间,打破了凝绝的气氛。
何良转头只看到淳于宴的背影。淳于宴先一步起身挡在何良面前,何良什么也看不见。
“你是……”淳于宴见过他,他从脑海中翻出一个名子,说到:“刑台,是你。”
刑高平提着刚从湖里打捞出来的有初剑,剑尖往下滴水,脚边聚出一小滩湿迹。
他躬身行礼,开口说:“仪君竟还记得弟子的姓名,弟子荣幸之至。”
何良努力向一侧倾身,视野里出现来人的半边身子。
玄色素纹长袍,青玉佩,乌木簪。面貌文秀,带着几分书卷气,看来是好相与的人。
淳于宴眯起双眼,狭长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抬袖抹掉唇边的血,勾起狡黠的笑。虽满身狼狈,却还撑着几分莫名的傲气。
“打个商量,我们去别处叙旧,别扰了此间主人的清净。”淳于宴勾手将何良推回笔直的坐姿。
刑高平回道:“仪君与弟子跟此间主人皆是旧识,在此处话旧,他该是愿意的。”
“你说是吧,少纯。”刑高平依旧平静地注视着淳于宴,不过说话的对象是他背后的何良。
元气扫来,有初剑爆出水蓝色的光,刑高平持剑横挡在前,往后退出几步。他没料到淳于宴的实力竟如此强悍,瞬间露出凝重的神色,这点不慎表露出来的心思很快就被他收敛得一干二净。
修道者元神器或元神兽损毁,不可避免地会伤及自身,一段时间内连自保之力都不剩下多少。譬如本命剑碎裂的荀茂,魂魄直接分成两半,记忆丢失,频繁晕厥,修为大损,很难再恢复到原来的境界。幻猊兽已经沉尸湖底,淳于宴又能好到哪里去?
刑高平的目标从来不是一只元神兽,而是它的主人。
“我记得你是因为嬴和当初曾提及你,他说你笃实好学,将来必有几分作为。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暗骂他心怀不轨。
刑高平垂下眼眸说:“仪君可还记得在溏泥境中发生的事?若还记得,便不要提左仪君为好。”
何良完全听不懂这俩人在说什么,他隐约感觉到危险逼近,抬起胳膊从后面握住淳于宴的手,手指插进他的指缝中,掌心贴着掌心。淳于宴不动声色地攥紧他又松开,他手心冰凉,这让何良更加担忧。
“左仪君的死少不了您出的一份力……”
淳于宴神色一凌,迅速道:“那时你也在,你在哪里?”
他面上像覆盖了一层冷硬的面具,眼神冰冷,就在淳于宴以为他不愿回答这个问题时,他突然咬牙切齿地开口:“我哪像你们这群疯子,我是在死人堆里滚过的人,惜命得很。”
谦谦君子,如琢如磨,转眼间变作一副狰狞的模样,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他的回答与淳于宴的问题并不对应,淳于宴问的是他当时在哪里,他回答的是他因为惜命而没有出现在他们身边,更确切说是没有出现在嬴和身边。
矛盾,他深深被此事困扰。他目睹嬴和之死,既从心底唾弃自己的逃避,又极力为自己的逃避找理由。
废话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