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良正在处理从官府里带回来的文书,这日是休沐,身为正四品中书舍人的他却不见得有多少清闲。窗外忽然传来女眷的嬉闹声,往日端正严肃的他也不禁被这笑声感染,从案前站起来,走到窗前。
暮春时节,院里的荼蘼开得正当时,五片雪白花瓣一丛嫩黄花蕊簇拥着一点深橘,深到给人红色的错觉,数朵聚集坠在枝头,叶疏花繁,正是满枝如雪落。日光晴好的天,一对侍女恰从前院回来,被荼蘼繁密的花枝阻挡,没有看见站在窗前透风的何良。
“南边的儿郎都如表少爷这般俊美?”
何良听出这人是夫人身边的侍女。
另一人巧笑着调戏道:“怎么?你怕不是看上了那南方来的穷小子,趁着他此时尚未发达,你现在自荐枕席说不定他还能向夫人求了你,往后你可就是官家里的姨娘……”
少女怀春。何良笑着摇了摇头,他本来是要在窗前透风,结果不慎听到这样的话,自嘲偷听不是君子所为,失了礼数。
他想起是有这么一位夫人家的远方表弟近日要来,他与夫人许莺相识于微末,夫人是梁城太守的独女,家大业大的太守自然看不上他这个穷小子,百般阻挠,最后还是一朝金榜题名救了一对苦鸳鸯,他已在京八年,夫妇俩育有一女,这么多年过去了,两人始终举案齐眉、恩爱如初。
想起往事,他又是一笑:想不到太守家也有如我这等的穷苦亲戚,也罢,还是去见一见吧,不能失了礼数。
许莺这个远房表弟当真是远房,她长到如今这个年纪,若不是前几日快马送来一封书信,她竟不知道母亲族中还有这样一号人。
她坐在上首,借着喝茶的动作偷瞅坐在右侧下位的青年,他穿着褐色布衣,下裳边缘有一处脱线,木簪绾发,不少碎发掉出来落到腮边,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他喝茶的动作倒是很慢,显然修养不错,许莺稍稍宽心。
后宅里除了她夫君何良和一个管家、两个小厮,其余全是女儿家,是她父亲怕她在夫家受委屈特意陪嫁过来的,都是她在娘家用习惯了的,下到洗衣做饭的老妈子,上到梳头搓澡的小丫头无一不贴心,若是被人讨去暖床,着实得让人失落一阵。许莺又瞅一眼这位表弟,还是不放心,他长成这幅好模样,就算为人端正,难保那些深院里的女人家不动什么歪心思。
她见到低头品茶的他突然抬起头向厅外望去,她也跟着去看,不过是一只灰扑扑的麻雀落在地上,有什么值得看的?疑惑间,何良已从后院转到前厅。
何良转进前厅的时候,正巧对上一双眼睛,那双浅褐色的眸子在斜入前厅的阳光映照下显得无比清澈透明,实际上,那是一双极深邃的眼睛,它的主人好像藏满了故事,就像雨季的深井,只让人看到表面粼粼的一层,却不知水深几许。再看此人全貌,与他夫人许莺竟有五六分相像,果然是夫人家的表弟,何良暗叹。
俊美青年起身见礼,何良急忙迎上前去,虚扶起他,忙说:“表弟不必如此客气。”不小心碰实了他的胳膊,何良不自觉地缩了一下,如同灼伤。
他转头去看许莺,两人不愧是多年的恩爱夫妻,她立马反应过来,碎步走到何良身侧,紧挨着他,跟他一同面向青年,这才说道:“这是我母家的弟弟,姓淳于,名宴。”
淳于宴初入何宅好像有几分羞讷,愣了一下方才说:“笙歌见过姐夫。”
三人客气一阵方才就座,何良以长辈的慈爱考问淳于宴的学业功课,淳于宴一一恭敬详细地回答。淳于宴进退有礼又确有实才,谈笑间说出的见解新奇而精辟,两人在某些事情上的看法虽然不同,但并不妨碍何良欣赏年轻人的才气,一时间主宾尽欢,眼看着要到晌午,末了何良说:“笙歌在此处无需拘束,有短缺不顺之处尽可以告诉夫人。”
淳于宴含笑看着他,却并不搭话。
席间,奶娘带了六岁的小姐何妙人上来,妙人这日不知怎的,正闹别扭,何良把她抱起来放在膝上,弯下腰侧着头在她耳边哄着,问她吃什么,小家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颊通红,奶娘说是被窜出来的一只猫吓到了,深宅大院里哪里来的野猫?何良吩咐下人看好门,别放什么野猫野狗进来,哄了好一阵方平息,就让下人抱去午睡。
许莺在一旁招待淳于宴,放心把女儿交给夫君,她说:“让弟弟见笑了,妙人惯是同夫君亲近,又养得娇惯,一时止不住哭。”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何良哄逗女儿的过程,好像想到什么,目光放空,透过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投放到旁人见不到的地方。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礼貌地继续敷衍宴席,席上填酒的侍女偷偷瞥他的侧脸,他的侧脸忧郁,忧郁而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