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生把烟叼在嘴里,用牙齿轻咬着。他静下心来整理了一下大脑里杂乱的思绪,烟跟画脑电波似的跟着上下律动。
“我家是那种典型的‘越穷越生,越生越穷’的家庭。我祖上有精神病遗传史,我爷爷年轻的时候还挺正常的,现在老了也开始疯疯癫癫的。我爸生下来就是个脑瘫,所以不好找媳妇,只能跟村里没人要的聋哑妞凑成对,就是我妈。我们家在村里别提有多不受待见了,唯一的价值就是给别人当谈资,大人见了我们绕道走,小孩见了我们扔石头。我前面还有过一个哥哥,三个姐姐,再就是我。”
吴竞渡:“有过?”
“嗯,我记得有过,但是现在都没了。”雷生从嘴里取下烟,夹在左手食中指之间,仔细回想,“我那三个姐姐小时候挺正常的,应该都没遗传到精神病,但是我爷爷只要‘香火’,就逼着我妈生儿子,直到生下我哥和我。家里孩子多了,养不活,就把那三个姐姐‘过继’给别人了。其实就是卖了。我和我哥,是靠姐姐们的卖/身钱活下来的。”
楚扬停下笔,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很复杂。雷生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左眼角微微泛红,不知道是昨晚的新伤,还是陈年的泪痕。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大姐姐的样子。她被带走的时候应该只有十二岁,浑身瘦得皮包骨,但是眼睛很大很亮,摸了一下我的头,把‘新爸爸’给她的一块水果糖偷偷塞到我嘴里,跟我说,‘别让哥哥看见’。我哥当时已经有精神病的征兆了,动不动就抢东西,还喜欢打人,有一次用石头把我大姐姐砸得头破血流,额头上留了一块疤。她的‘新爸爸’就因为这块疤跟我爷爷讨价还价,把价格从两千五,压到了两千。她被电动三轮车拉走以后,我爷爷一边站在门槛上数钱,一边骂她是个不值钱的‘贱/货’。我妈因为不肯卖她,咿咿呀呀地闹,被我爷爷打了一顿。后来趁我爷爷数钱没工夫搭理她,一瘸一拐地跟在三轮车后面追,失足掉进水塘里,淹死了。后面两个姐姐,我爷爷就卖得无比顺利了。”
吴竞渡:“那你哥哥又是怎么回事?”
“他啊,”雷生对这个哥哥可就没什么好印象了,抿了一下嘴,一句带过,“他最后彻底疯了,用石头把别人家独生子的眼睛给砸瞎了,孩子他爸扬言要砍死他和我,我爷爷害怕,把我哥绑在屋里,连夜用板车带着我和我爸跑路了。”
楚扬完全没料到这个爷爷居然这么绝情:“就……这样把一个给大活人扔了?那他……你们当时为什么不报警?”
雷生轻蔑一笑:“警察同志,我们那穷乡僻壤的,最近的派出所离村里有三十里远,村长儿子说话都比警察管用。要真等到警察来,我现在都不用在这里跟你们聊了,坟头草只怕都跟你差不多高了。”
楚扬被他噎了一下,无话可说。
雷生自顾自地继续说:“我们跑到了江北,我爷爷在丰乐街,呃,就是现在我们0214附近那条新商业街的原址摆了个小煎饼摊子卖早点,我爸躺在床上哆哆嗦嗦地给人扎花圈,我就在学校里混着。我已经是我们家唯一个正常的男丁了,我爷爷把我看得比他自己的命还重,一开始,我还过了两年好日子,直到后来……”
雷生的第二支烟浪费了一半,他猛地想起来,狠狠吸了一大口,这次一丁点都没吐出去。
“你看看我这头顶,还有我的身材。”雷生用夹着烟的两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头,“都是我们家的报应。我们家的香火,以后就断在我身上了。”
吴竞渡从他一进来的时候就发现了,他头顶的斑秃不像是因为单纯脱发而导致的。正常的斑秃一般都是圆形硬币状的,再不然就是跟“地中海”一样,但他的很奇怪,是椭圆长条形的,一条一条的还挺平行,夹在新长出来的毛刺里,跟大队长袖章似的;至于他的体型,按照他的说法,他从小的生活条件应该很差,营养不良倒是有可能,但是现在这么一副“营养过剩”的模样,即便是成年后当了厨师,也不至于补得这么好吧?!
吴竞渡:“你……是不是患过什么重大疾病?”
雷生点点头:“在和我大姐姐差不多大的年纪,得了结核性脑膜炎。一开始我爷爷以为我是得了流感,天天让我喝姜蒜水,后来拖久了在学校开始发癫痫,我才被送进医院,但已经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我爷爷没钱治,也不相信医院,觉得医生都是骗钱的,我还没有完全康复,他就办理了出院,把我带到天桥底下一个江湖骗子那里‘治病’,被他忽悠得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便宜激素,把我从五十斤,治成了一百多斤,然后就成了现在这样。我现在都还有后遗症,很容易头晕,精神状况也不好,动不动就想发脾气,但又只能憋在心里。我有时候都感觉,我也跟我哥一样快疯了,但没想到,我爷爷抢在了我前面疯了。”
说完,自嘲一笑。
吴竞渡:“你既然对家人没什么好感,你爷爷又拿你当命根子,你应该很容易就学会拿他们撒气了吧?为什么不敢发脾气,只能憋在心里?......是因为头顶上的伤吗?”
雷生脸上的笑意冻住了,几秒钟后又恢复了原样。
“要不怎么说是搞刑侦的呢,您的眼睛就是尖啊,不过,跟我一起工作过几年的人都没发现,您这才和我待了不到一小时,怎么就看出我这不是秃了而是伤呢?我又没有留疤。”
吴竞渡没理会他的恭维:“你说,你是因为看到我才恢复了理智,但我看着,你倒像是被我吓住了。不算昨晚那次短暂的交手,我今天跟你可以说是第一次正式见面,远日无怨,你又不怕警察,即便我跟你近日有仇,你也犯不着怕成这样,只有可能是因为,你透过我,看到了别的什么人。你因为秃头而自卑,但是斑秃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你又年轻,稍微治一治,头发很容易就能长回来,但是你宁愿把头发全剃光,变成一个真正的秃头也不尝试治疗,只有可能是因为陈年旧伤,根本就没法治。”
雷生又把烟屁股扔到地上,重重一跺脚:“没错,毛囊坏死,十多年了,都没长出头发来。”
吴竞渡:“是因为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人吗?”
雷生摇摇头:“是因为他,不过您跟他其实一点都不像,五官单独拆开来看,还有点相似,但是组在一起细看,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吴竞渡:“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他对你做了什么?”
雷生:“他是我初中班里的学习委员,天天受老师表扬的那种三好学生,我那时候病刚好一点儿,但是脑子还是不太清醒,四肢也不怎么灵活,学习跟不上,我们班主任就把我和他安排成了同桌,想把我这个给班里平均成绩拖后腿的差生扶起来。他表面上答应了,实际上很不高兴,觉得我会浪费他的学习时间,话都不愿意跟我多说,天天板着一张脸,很高傲,我也不敢惹他。一开始,他只是无视我,但是后来班主任看我的成绩还没有起色,把他训了一顿。他应该是从来没被老师这样对待过,从办公室回来以后,我的噩梦就开始了。”
说完,又是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去。
回忆童年痛苦的经历对人而言不亚于二次伤害,吴竞渡又掏出一支烟递给他,想让他缓解一下情绪。他接过去了,但是拒绝了点火,把烟捏在手上把玩。
吴竞渡举着打火机的手顿了一下,过了几秒钟才慢慢收回去,食指和拇指在机身上慢慢摩挲,表情也渐渐紧绷起来。
雷生没有发现他这点细微的变化,自顾自的说下去:“他家境不错,人长得也好,成绩还很优秀,不仅仅是在班上,在全年级都很受欢迎。他不待见我,全年级跟他关系好的男生当然也不会待见我,更何况我还是个一无是处的‘蠢猪’。取外号、往我后背上贴纸条、偷我的作业本让我交不了作业被老师骂……这些都还算是比较‘善良’的,后来就发展成往我的水里放泻药、在我上厕所的时候往隔间里泼脏水、在我的凳子上涂胶水、放图钉……最后看我一直忍气吞声,就开始殴打我。我成了全年级男生的出气筒,最多的一次,有九个男生一起围攻我,我的头发就是那一次,被他们用手硬生生扯下来的,流出来的血把剩下的头发都黏住了。我回家用水洗,越洗越疼,还发炎化脓了,那时候是夏天,我的头上发臭,班上的人都嫌弃我,又给我取了一个外号,叫‘裘千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