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当天,沈岚兮瞒着顾清玄,去找了洪洛天。
这日稍晚时,母女二人又乘着马车出门,来到洪洛天所在的客栈外,这次换顾君宁在车内等候,沈岚兮戴了斗笠以掩面,独自上楼去了。
昨晚就收到沈岚兮约见的手书,因此本来忙碌不得闲的洪洛天特意空出了这一日,待在客栈里等待她的到来。
他在门前来回背手踱步,不似平时的冷酷稳重,神态急切很是期待,在门前站定,望着门蹦了几下。虽然韶华不再只着常服,但满身英豪侠气不显自露,再加上此时行立不安的动作神态,这位名震武林的洪大侠看起来就显得有些滑稽违和了,与他那活泼跳脱的徒弟顾君风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直到看见门纱上投上了一道熟悉的身影,他马上在当门的茶案前坐下,姿态端正,神色泰然,等敲门声响起之后,沉着漠然地说了一句:“请进。”
河洛剑派势力广泛,于长安耳目众多,他自然有注意近来朝堂的动向,顾家的情况也有所了解。本以为沈岚兮约他私下密会是商议解决危机之法,辄待沈岚兮一进来关上门,他就一边抬盏喝茶,一边直接道:“贪污几十万两银子的大罪,抄家诛九族是逃不掉的,难得你们还有心思过节,我倒想看看顾清玄这次怎么化解……岚兮啊,我看你还是别犟了,早点跟我回洛阳吧,二十多年了,你想自己成就一个有本事的丈夫,他也做到二品大官了,可以了,干嘛还陪他死?你要是回去,还是沈家大小姐,这么多年在长安积攒的人脉关系,沈家所需要的一切你还是可以……”
“不会,这些都跟我没关系了。”沈岚兮在他对面坐下,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他和沈岚熙总角之年便相识,几十年的交情,所以从沈岚兮这话的语气中一下就听出了不好的端倪,立时抬眼看向她,不再说话。
沈岚兮拿下斗笠,露出泛白的面容,脸色憔悴目光含悲。洪洛天一看,心又是一提,在他的印象中,沈岚兮从不会这样毫不掩饰自己的心境,除非事情真的已经到了绝望的地步。
“兄长,今日来见你,我是有两件大事需要托付你帮忙,这两件事你都可以做到,但是我更需要你不问为什么……”她道。
洪洛天立即点头:“好。”
“第一件事,我需要寒丹散,还要去一次洛阳,第二件事……”
等了将近一个时辰,金乌西坠黄昏逼近之时,沈岚兮才从客栈出来,而且面带忧悒。
顾君宁追问,她方开口:“他答应帮忙弄到那种药了,但他说……”
顾君宁问:“洪师父说什么?”
沈岚兮痛心地望着她,声声含悲:“他说……用此药,虽不会伤及性命……但会导致终生不能再孕。”
顾君宁愣了下,眼中浮上一层水雾,疏忽散去,恢复坚毅决绝,咬牙点头:“好,可以。”
“一生不能再孕啊,身为一个女子,终生不能做母亲,这是多么残忍……君宁,不要这样,母亲舍不得你受这种罪,无论如何,你把孩子生下来吧,就算卢家不要,我们自己把他养大,这也是顾家的孩子……”
顾君宁知道,母亲出身富庶之家,即使是在她父亲未发迹之时承受贫寒折磨,都从无怨言,一向持重沉稳,布衣荆钗尚不能掩盖她的端庄雅致,且从小教导她和两个弟弟要喜怒不形于色,无论如何境地都不能失仪忘形,这几日却为了自己而几度失态。
念及此,她心中更添悲戚,摇头:“母亲,我意已决,谁让我做了蠢事,那我注定要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晚间,她们乘坐的马车与顾清玄的官车几乎是同时在府门前停下,母女二人收拾好情绪仪态,相扶下车,看见顾清玄之后便对视一眼,向他走去。
顾清玄见沈岚兮脸色有些发白,忧心她身体不适,她只说无恙,问她们母女何来,沈岚兮只道:“蒙洪师父教导君风,我们一家人也未曾报答,今日过节,我就买了些礼品和君宁一起送去表示感激。”
听她说起洪洛天,他轻微皱皱眉头,若有所思,“嗯,这也是应当。”遂引妻女入府。
进了正堂茶室,顾君宁问:“父亲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顾清玄见女儿一切如常,有些欣慰,面上又闪过一丝阴郁,摇摇头,“嗯……今日去见了你董伯父,才回来迟了。年后科考,春闱将至,礼部事忙,恐开朝后来不及打点,故而今日与他见面相谈,提前为君桓通通门路。”
“君桓还需要让人保荐吗?以他的才学,就算不投公卷,直接入闱笔试也差不了的……”说着,她也觉得自己天真了,便苦笑作罢。
顾清玄道:“君桓的才学自然是差不了,但为周全,多通一条门路也好。”
她又问:“君桓知道吗?”
顾清玄抚须笑笑:“还不知。我这个儿子,性情虽平和圆通,但骨子里就是个文人,有才且傲,若此时让他知道,恐怕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没事,等别人都忙着投公卷投行卷找门路的时候,他就该急了,到时候再给他一说,他把卷子作好一投就成。”
“父亲费心了。”顾清玄落座后,她斟了一杯热茶奉上,然后在茶案对面坐下,问道:“父亲没去部里再核核账目吗?几十万两银子怎么会不翼而飞呢?其中必有故事,父亲不能在他们调查之前先探清端倪吗?有没有办法在这罪名落实之前先自证清白?”
顾清玄轻掩茶杯盖,看着杯中微荡波纹的茶水笑道:“我管着大齐的国库,对于朝廷每一项税收、征粮、消耗、开支都了如指掌,河西的赈灾款项笔笔经我手,我能肯定不曾错漏分毫,偏偏在这上面出了岔子!我们新任的司丞大人要查账就让他查吧,他能查出我是如何“贪污”了这笔钱最好,也倒为我解了疑惑!”
顾君宁不解,“父亲这是何意?难道就这样任他们捏造诬陷?”
他抿了口女儿沏的茶,放下杯盏,端正坐着,向顾君宁分解,先问:“君宁,你知道朝中贪污受贿的官员有多少吗?”
顾君宁想了想,回道:“几乎无官不贪,如果把每个贪污受贿一万两银子以上的官员都拖出来诛九族的话,恐怕光长安北城就会变成一座空城……”
他点头:“是啊,那为什么那些贪官还都活得好好的,继续蛀空国库腐败官场呢?为什么他们只有少部分人获罪?”
顾君宁似乎很喜欢跟父亲讨论这样的话题,更愿意自己去思考,理清思路道:“我认为,第一,是因为吏治不严刑法松殆,第二,是因为积弊已久劣风成形,而治政者没人敢使风雷手段来饬清官场,第三,官官相护,贪官互相勾连,就算有清流也会被他们拉入阵营受利腐化。是这样吗,父亲?”
顾氏夫妇看着女儿,目光中都有些许赞赏,顾清玄回道:“是,君宁,你站在一个官场外人的角度来分析的确已经算是很透彻了,但是,你毕竟没有亲身入官场,所以不知道除你说的这三条外,其实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顾君宁自惭,附礼道:“女儿愿闻其详。”
“君宁,你要知道,无论是哪朝哪代,都会有有这样一个阶段,国法健全,朝政稳定,统治稳固,看似天下无大事,表面一派歌舞升平,但其实越是太平的时候,越容易从里面败坏,一点点地腐蚀整个国家。而大齐,从很早以前就开始烂了,朝廷在做的就是维持表面的天下太平,保证陛下江山稳固,就算“里子”已经千疮百孔了,但最起码还没烂透,不会整个垮掉啊。然而,朝上如果谁要有大的举动想要改变现象,结果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成功了,把‘蛀虫’都剔了,把‘里子’修补完整了,当然这是很困难的,几乎没人能做到,二,就是失败了,把表面的太平都毁掉,让‘稳定’荡然无存,当然,这是谁也不敢做的。”说了这么多,他又有些口燥了,顿下喝茶。
沈岚兮替他接着说下去:“所以,那些官员,无论贪污与否都会官官相护,抱作一团,这不是什么乱世才有的朝廷局面,这是为了‘稳定’不得不做出的妥协。一旦真的调查什么官员罪行,必将牵连甚广,动摇朝局,更甚至造成民心动荡,就做不到‘稳定’了。因此,朝廷从不会真的去调查一个官员,尤其是高官的案件,每一桩案子在调查之前就有结果了,所谓调查,不过是走个过场。为了达到预设的结果,他们不惜捏造‘真相’和罪名,都不会真的去调查。”
听着父母的分析,顾君宁陷入沉思,总结道,“所以,官场上,调查从来不是为了真相而调查,而是为了调查而调查?”
顾氏夫妇一齐对她点头表示肯定。
“那如果真的调查了呢?”她管不住自己的嘴,非问了这一句。
顾清玄,“那就会查出真相。”
沈岚兮,“就是捅娄子搅浑水,谁也不想搅浑水。”
“那真相呢?就没人关心真相到底怎样吗?”她始终纳闷。
顾清玄回道:“没有,真相从来不重要,除非真相能作为把柄或者武器的时候,才会有人在乎。”
顾君宁明白了顾清玄之前的‘悲观’嘲讽,道:“也就是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要对付父亲,强加贪污之罪给父亲,父亲根本没有自证清白的必要,而是要揪住他们的动机,对付幕后主谋——也就是卢元植,这才是最关键的?”
顾清玄满意地含笑颔首,顾君宁见他胸有成竹一般就放下心了,但一旁的沈岚兮心情全然不同,看了会儿顾清玄,心里更添忧虑。
顾君宁记下了父母亲方才所道出的那一段话,仍在心中回味,须臾,不禁又问了句:“父亲,你说不管哪朝哪代都会这样?后世真的不会有所改变,出现真正的清明盛世吗?”
顾清玄摇头:“有盛必有衰,有清必有浊,有明必有暗,只要有人,就不可能有真正完全清明的盛世。”
沈岚兮点头:“嗯,要知道,有些事就算再过一千年也不会有所改变。”
俄而,顾家兄弟也相继回了家,准备传节宴了,顾氏夫妇就先去主屋梳洗换装。
沈岚兮仍是屏退下人,亲自伺候顾清玄更衣,有些犹豫地问他:“如此形势,科举的事……真的还要继续吗?不如跟烨宏兄说暂时……”
顾清玄看向她,问道:“怎么?夫人没信心了?”
她道:“不,我有信心,我知道我们会成功,但是……这很危险……”
“夫人不用为我担心。只要君桓君宁君风,他们还有机会,这就是我们最大的成功,是付出这一切最大的价值。至于我,不过也是一死……”
沈岚兮顿顿摇头,神色笃定:“不,你不准有这种打算,我要你活着,跟我们的儿女一起活着。我信我夫必成宏业,我信我儿必建功名,我信我女不凡于世,也信我终不负己。”
“岚兮……”他笑了,又倍感酸涩,拥她入怀,合上悲哀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