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三日,一辆青篷马车从丞相府崭新华贵的高阶正门前经过,顾君宁掀起车帘看了一眼,吩咐道:“唐伯,就在这儿停。”
唐伯疑惑地问了句:“大小姐,往常不是都在后门下吗?”
她摇头苦笑,自言自语:“不,以后都不会了。”
“君宁……”沈岚兮看着她,目光中愧疚难掩,拉了下她的手:“也好,母亲陪你一起进去。”
她道:“不用了,母亲,你在马车中等我就好,你若出面有伤颜面,女儿绝不能连累你一起受辱。”
顾君宁独自下车,径直走上高阶,到了卢家大门外,被门房拦下:“小姐,这是丞相府邸,没有名帖拜上,外人不能擅入。”
她目光凛然一冷,看向门房,拿出名帖交于他,微笑道:“我是顾君宁,户部尚书家大小姐,你认好这个名帖。我要见卢大公子,劳你进去通传一声。”
门房悻悻地点了下头,赶忙让手下人进府通传,实则心里暗自鄙夷,一个官家小姐这样抛头露面,还自持名帖独自上府,真是有失体面。
不过一会儿,便有人匆匆前来,恭敬道:“有请顾小姐入府,大公子已经在等您了。”
大齐先皇不喜臣子私下交往过密,曾布下众多耳目来监视大臣府邸,也是以防臣子结党营私,更别说她父亲顾清玄与卢元植谋的就是私相勾结私揽势力的事,所以两家人很少在明面上交往。
卢家豪门庭院深深,有多深,深到她从孩童走到成人,才从后门走到前院,一个相当于她第二个家的地方,连门房都不曾认识她,而她还幻想成为这一府的女主人,多么可笑?
从七岁起,她就一直认为自己必将嫁进卢家,成为卢家的媳妇,这么多年来,这对她来说就是不会更变的事实。
直到如今,母亲告诉她卢元植真的要除去她父亲毁灭他们顾家了,她才幡然醒悟。
原来,自己,父亲,包括整个顾家,都只是卢家人谋权的棋子。
千般算谋,百般隐秘,一晃多年,婚约,交情,承诺,竟都成了无凭无据的烟云。
进入内府,辗转来到东苑书房外,引她进来的人已经变成了相熟的东苑管事,见到她是一脸难言,她只作无视,讽刺道:“怎么今日张管事不先通报你们四小姐了?”
张管事难堪地笑笑:“顾小姐勿上心,上次也是恰好被四小姐知道,谁想……”
她哼笑一声,扬扬手示意他退下,自己推门,直接踏入卢远泽的书房。
书房内,身形颀长面如冠玉的公子正来回踱足,明明是有“长安第一佳公子”美名的丞相长子,此时却失了翩翩风度,眉宇间尽是无奈,见她进来了,不敢直对她的眼睛,急切地把门关上,问道:“君宁,你怎么直接从正门进来了?”
“新皇登基,一切都变了不是吗?”她笑看他:“再说,不这样,你还会见我吗?”
卢远泽脸色一僵,心虚道:“君宁,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会不见你?”
她一直微笑着,步步靠近他,直盯着他的眼睛,两人相距咫尺,她问:“你若见我,那成硕郡主怎么办?”
卢远泽转头:“你都知道了……对不起,君宁,是我负了你……跟晋王府联姻是父亲的决定……”
她平静道:“你还记得吗?给你我立下婚约,也是你父亲的决定?我不想问这是不是你的本意,我只想问,你们卢家如此背约,是把我们顾家置于何地?是把我置于何地?”
他被她的冷厉击溃,开始慌张失措,颤颤巍巍地摁住她的肩:“君宁,我对不起你,但我是家里长子,我要争这世子之位,就不能违逆父亲,晋王贵为皇叔,我娶他的独女,这样对卢家最有利……君宁,我不会不管你的,你我两家的婚约还能维持……”
“如何维持?让我给你做妾?”她嘲讽道。
卢远泽不住地摇头:“不不,我怎能让你做妾?我是说……你可以嫁给我弟弟远承啊,他虽为庶出,也照样是丞相之子,这样我们还不是可以朝夕相见做一家人吗?于你顾家也有利,我会去劝父亲,让父亲同意的……”
“啪!”顾君宁一个耳光挥过去,太过用力手掌都在发抖,咬牙厉声道:“我已有身孕!!”
“什么……”这一句话比掌掴更让他内心震荡,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几乎失语,一步步地往后退,不住地摇头。
她看着这个人,仔细地看着,仿佛是从未认识过他。
这就是与她青梅竹马相许终生的人?这就是那个与她耳鬓厮磨榻上交欢的人?
她面上的怒气渐渐消失,变成了嘲笑,不是嘲笑他,而是嘲笑自己。
“君宁……”他终于开口,眼泪直下,惊慌地抱住她,“我,不能……君宁……我们不能留这个孩子……若是被父亲知道……”
她不说话,也不惊讶,任他抱着自己哭,他跪倒在地,抱着她的腰,脸紧贴着她的小腹:“君宁,你知道的,我不能,不能,我对不起你……我求你……”
她推开他,弯身扳过他的下颚,强迫他与自己对视,不疾不徐道:“我知道。卢远泽,你害怕什么?害怕我把事捅出去?害怕我缠着你?”
“不,我不会。”
他逐渐恢复理智,站了起来,疑惑地看着她:“你……你想要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顾君宁心中冷哼一声,想说:“看来你比我想象中的更了解我。”
但是她没说,她只背过身去,沉默了一会儿,再转身时,自信不再,而是一种惊慌崩溃的柔弱,双眼通红,眼泪在眼眸中打转。
她开口,声音哀伤而卑微:“可是卢远泽……我只是想活下去……”
“最近这些变故,非常不好……你父亲,丞相大人,必不会留我们顾家,是不是?卢远泽,我们输了,很快……顾家只能任人宰割……你父亲有多狠你知道……所以,我只是想保住我家,我不敢奢望其他,我知道你也很无奈,我恨你,可是我也能理解你,那也请你理解理解我们好不好?我只想我家人无恙,而你是卢家长子,很快就要做世子了,只有你可以帮我们,在你父亲对付顾家的时候,为我们争取一线生机……”
“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你放心,我,包括这个孩子都不会成为你的负担……”
见她如此,卢远泽心里受到巨大的震撼,不敢相信顾君宁竟然会如此卑微妥协。
他泪水砸落,心痛地抱住她:“你放心,君宁,我会的,我会保你们顾家!我欠你的,我答应你!”
在这个怀抱中,她感到十分的厌恶,皱了皱眉,轻推开他,用手掌掩面,作拭泪状。
“好,我不会再让你烦恼,你安心娶郡主吧……如果以后还需要我画图,我也会尽力支持你……”
卢远泽更感酸涩,拉住她的手,在她面前泣不成声,不断道歉。
顾君宁缓缓抽出手,用手帕给他擦眼泪,然后用哀伤的眼神与他告别,“不要这样,丞相公子,晋王女婿,等着你的是大好前程。”
她转身离去。
卢远泽突然对着她的背影高声道:“君宁,我是丞相之子没错,但我也只是丞相之子而已!这官位权力都是父亲给的,都不属于我!我没有自己的权势地位,我没有资格反抗,我没有选择的权利!”
“如果我有,绝不会这样……”
她没有回头,推开房门,冷风袭来,一瞬间还是红了眼睛,只是再不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