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鼎三年的秋天,梁深裹着厚厚的白狐裘大衣送林冉竹出门,林冉竹一袭新衣,带着淡淡的笑意与感慨,辞别梁深远赴长安北大营,开始他在梁家军筹谋东南的抱负。两人并肩在林氏医馆门槛上站着说话,林冉竹终于逗笑了梁深,这才翻身上马。
梁浅宿醉未醒,被林海瑶狂吼着揪起来,让他把家将兵甲都从他的医馆前撤走,不要碍事。梁浅揉着有些疲惫的眉心,来到门口打着哈欠,莫名其妙地盯着医馆门口一排排的守卫,一身酒气地道:“什么时候来的……威宁,带兄弟们回去吧,这里不需要守着。”
门口的人未动。
梁浅扬扬眉,道:“你们不认识我了?”
站在他身边的威宁看了他一眼,有些为难地道:“少帅,不要为难我们了,大帅命令我们必须守着医馆。”
梁深站在门口,不用回头便能嗅到梁浅身上冲天的酒气,皱眉道:“二哥酒醒了?”
梁浅活动着头颈,道:“醒了。”
梁深道:“那便好。”说罢,他便要抬腿进门。
梁浅道:“我说话不顶用,你是王爷,你让这些人别把着门口,老百姓都不敢上门看病了。”
梁深道:“要看病的,自然会来看病的。”
梁浅道:“好啊,你现在算是翅膀硬了,敢和你二哥顶嘴了是么——”
梁深无奈道:“威宁,派人把他扶回去。”
梁浅眼神有些恍惚,睥睨着威宁道:“看你敢动。”
威宁看看二公子,又看看三公子,为难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梁深不易察觉地探口气,手伸到梁浅的胳膊下,正要拉他进去,突然,传令兵凌厉的马蹄声嘶破了早晨的宁谧,梁浅一回头,突然睁大了眼睛带着笑容道:“这不是你捡回来的小孩么,你怎么把他扔出去了——”
梁深周身一怔,转头向街角看过去。
长街上一匹战马风驰电掣而来,马上的人来不及拽住马缰,直直地向那个站在街心发呆的小和尚冲去。
梁深浑身一颤,多年征战的直觉一下子让他几乎想也没想,脚尖一点,白色宽大的狐裘被一阵劲风吹得鼓起,电光火石之间便来到街角发呆的那个小孩身后,将他一把揽在怀中,打着旋儿后退一步落下。
梁深的指尖摩挲着那柔软的木兰僧袍,一股熟悉的檀香迎面扑来,好久没有嗅到这味道,心中突然有些异样地一动。一瞬间,他突然恍惚地想起上一次抱着什么人,还是四年前的时候。
怀中的抱着的还是个不及腰的小团子。现在怀中人已经抽条子一样长手长脚地被他捆在怀中,显然还愣在那里没有反应过来。
那冲撞了王爷的传令兵忙不迭下马,跪下扣头道:“末将冲撞兰陵王殿下,罪该万死!”
梁深单手抱着那没回过神来的小孩,有些厉色地道:“为何在街上纵马?”
传令兵整个人都在颤抖,哭道:“末将奉命传旨。”
梁深皱眉,道:“传何旨意?”
传令兵一声长呼:“京城讣告。”
皇帝崩了。
传闻昭宣帝死于纵欲过度。凤鸾宫中三天三夜笙歌不断,淫词艳曲让路过的宫人都不忍细听。当太后拿着祖宗家法亲自跪在凤鸾宫中的时候,皇帝没能如以往一样屁滚尿流地忙不迭出门扶起,只能堪堪地倒在榻上,对旁边的美人儿说了一句话:
“封锁消息,梁若干政,杀……”
昭宣帝一生的最后一句话,没有对江山的不舍,没有对独生子的关心,没有对眼前美人的缱绻,亦没有对曾经给他守护河山的人的肺腑之言。他后半生对梁家的忌惮与痛恨全在生命的最后一瞬凝成一句“杀”。
可惜,听到他那句话的美人儿,是梁乾埋在宫中的钉子。
宣帝的讣告很快传遍满朝上下,皇帝临终前托孤于梁帅的消息冲破长安,一路传到北疆。梁帅当即下令京城戒严,并派兰陵王护送太子进京。
太子宋璟带着自己的爱人,勤勤恳恳地从姑苏跑到扬州,再跑到金陵,一路慰问被水患困扰得苦不堪言的江南人,整个人又累又狼狈,却满心欢喜。刚回到和靖书院,向南遇卿请了安,准备双双回家好生休整一番,便被梁深带来的讣告震得全身都呆了。
梁深看着那个呆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太子殿下,心想这二十来岁的人,就像那个十岁的小孩子,在一匹呼啸而来的命运面前,只能吓得手足冰凉,连跑都不会。
这样的人,真的能撑得起浩浩山河么?
他顺从地单膝跪地,道:“末将梁深,奉命接皇上回京登基。”
宋璟还未从震惊中醒过来,他身边的人却清醒过来了,在太子手心中悄悄捏了一把,朗声道:“少帅奉谁之命?”
梁深亦不避讳,道:“先皇任命梁帅为顾命大臣,末将乃奉梁帅之命。”
那人站在太子前面,微微伸着手臂似有护犊之意,道:“皇上驾崩,京城戒严,亲王非宣召不得入京。梁帅素来识得大体,为何请兰陵王殿下护送?”
梁深依旧单膝跪地,不卑不亢地道:”末将尚未加冠,非在册亲王。”
宋璟在那人身后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头颤抖着,道:“父王……何时崩的?”
梁深道:“前夜。”
宋璟面如死灰,一下子要瘫倒,身前的人迅疾转身,一把将他牢牢地撑住,在他耳边轻声道:“乘月,要坚强。”
宋璟喃喃道:“放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