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鼎三年七月刚过,与越人和谈结束、受到浩荡隆恩的梁帅便风尘仆仆赶到了林氏医馆。
父子三人对峙在医馆的一间偏房中。
梁帅道:“有外人?”
鹰隼一样被大漠的苍天洗过的眼睛盯着斜靠在门框边的林冉竹。
梁深扫了门口一眼,淡淡地道:“别管他。”
不知为何,梁帅竟然没有吼起来,战袍一抖,落座,似乎就首肯了林冉竹窥探这家族私事。
梁浅在一旁缓缓收了那副闲散的样子,惊讶地冲梁深扬扬眉。托梁帅的福,梁浅终于见了大病未痊愈的弟弟,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少年人,只觉得他往自己身边一站,整个人……不知是沧桑了许多,还是成熟了许多。
从前梁深只能让人感到少年人特有的疏离感与倔强,但是现在,整个人都是一种无所谓的无悲无喜,不知是一场大病抽去了所有气力,还是被小和尚一个月的佛经念得清心寡欲,就连方才堪堪地开口,随口一句话却道出了不容置喙的决绝。
倒真有那兰陵王入阵前漠然生死的雍容气度了。
梁帅道:“兰陵王尚未册封,现在就开始摆谱了么。”
语气中不无讥讽。
梁深听见“兰陵王”这一称号,已经不再如前几日一样如临大敌,只是不经意地摸着狐裘上白玉的袖扣,轻声道:“虚名而已,梁帅想要,大可拿去。”
梁帅道:“放肆!”
梁深突然抬眼,一双眼中射出逼人的光,道:“梁帅不想要区区兰陵王之位,想要什么?”
这句话简直是让梁浅暗暗抽了口冷气。林冉竹似乎都愣住了。
梁帅盯着梁深许久,道:“许多事情,你没有打听清楚,只凭一昧猜测,便胡乱说出这种忤逆的话,总有一日会为此付出代价。”
梁深面色一动,嘴里却依旧平淡地道:“愿闻其详。”
他的口气已经对任何事情提不起太大兴趣,然而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却隐隐带了一丝希冀的光。
梁帅一双眼睛带着警告看了林冉竹一眼,道:“家里事,外人不要参与了。”
梁深道:“梁帅若是没有谋反之心,又在怕什么呢?”
话说到这里,已经非常□□了。
梁帅眯着眼,打量了梁深一眼,道:“我前几天在宫中参加庆功,宫中的钉子才终于找机会给我递了信,道查清楚了,那夜给你带来军令的斥候是一个流火令。”
梁深浑身一震,幽深的瞳孔一下子在长长的睫毛的阴影下扩大了。
流火令,是传说中当今皇帝暗中养着的一堆密使刺客,精通各种易容、暗器、巫蛊之术。然此是江湖流言,说出来唬人的,没想到有一日成了真的。
梁帅从怀中拿出什么,扔到梁深脚下,梁深所有的矜持都脱去了,堪堪地弯腰去捡,林冉竹见他弯腰吃力,心明手快地将那被扔在地上的木牌捡起递给梁深,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梁深的眼黑得看不清神色。
梁浅就像空气一样站在边上,完全不明白两人的对话什么含义,却已经知道其中曲折昏暗,充斥着暗探、密令、暗算与嫁祸。父亲、梁深、梁家军、流火令,甚至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都卷入了这场战场,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
本来还留意地听着,此刻却悠悠吐出一口气,脸上现出一种不合年纪的超然,走到边上一个小小的软塌边,浑身无骨似的一摊,顺手拖过边上的医典翻了起来。
梁深的眸子里满是那块木牌。
流火密令木牌。
与那天晚上,在一片兵荒马乱中前来传令的梁家军斥候成战身上,被惊雷照亮、一晃而过的木牌一模一样。
梁深悠悠地开了口:“梁帅想让儿臣相信,当今圣上为了区区几个越人毛贼,便放弃了鱼米之乡数万父老,下令炸毁了最后一道堤坝?”
梁帅冷笑一声,道:“你一直以为是我给你下的命令么。”
梁深道:“你为何不解释?”
梁帅道:“这么多年,若是还不明白‘欲加之罪’的道理,岂不白活。”
梁深默默地看着手中的木牌,又看看父亲,双唇不住地颤抖,脸色开始发白。
梁帅等着他说话。
终于,梁深艰难地开口道:“苏杭运河两岸……百姓生活本就艰难,没有任何通知防御,深更半夜……大坝破后,洪水滔天,整个姑苏城北……”
梁帅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最终的决定权在你,怪不得别人。你有勇气去做,就要有心去承担后果,归心散金贵得紧,不是给你这么玩的——”
这句话刺得梁深整个人反骨横生,裹着白狐裘、脸色苍白的少年人身上突然腾起一股煞气,道:“军令道姑苏已坚壁清野,成了座孤城!”
梁帅怒极反笑,道:“坚壁清野?我派你去追击细作才多久?细作将□□埋入城中才多久?姑苏守城的将军当天晚上在你麾下,整个城中讲的上话的只有苏敏这个书生,就是有缩地千里的本事,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坚壁清野呵。军令这么说,你就这么信了么?”
梁深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他信,是因为他无比地相信眼前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