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昭,元鼎三年。
梁家军大破越人,梁帅班师回朝,上元夜途径姑苏,于大明寺探望求学的长子。
“砰”。
瓢泼的大雨中,大雄宝殿的大门缓缓关闭,十方古刹,宝相庄严,关门之声在群山中回响,庄严的钟声惊扑一群山鸟。
上元夜寺中有祈福活动,佛灯长明,梵香缭绕。有一洪亮而清越的声音领唱佛经,僧众低喃的经声跟着响起,在大殿中回荡。
门外,一少年身着一袭风尘仆仆的黛色铠甲披风,手扶佩剑,巍然屹立。
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汇聚着滑到他的铠甲中,铠甲的灰尘逐渐被雨水冲刷干净。他在雨中一动不动,借着昏暗的夜光,可以看见少年人还未完全长成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淤青和深深浅浅多道利刃划过的伤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净是疏离与冷淡,为他本来有些稚嫩的脸庞平添了一份不合时宜的成熟。
三日前的一场鏖战给少年人落下一身的伤痛。疲惫与戾气还未完全消散,脸上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他只能在这冷雨中慢慢沉淀与冷静。
父帅的偏心是很明显的。
梁泽即使将父帅气得差点失手砸了皇帝御赐的牌匾,此时此刻也照样可以跪在他的身边,受着温暖的烛光,无风无雨的佛寺,一起转动法论,诵经祈福。
他此刻一定微微佝偻着腰,伸着脖子,悄悄地从经书上,抬头偷看认真诵经的父帅。他的眼神就像无辜的小狗,带着些许讨好和惶恐。梁深太熟悉兄长这种眼神了,繁花锦衣和玛瑙玉冠也遮盖不了梁泽身上那种惶惶不可终日、有些缩头缩脑的气息。这样没有气度的人,理应是得不到父帅青睐的。
可梁泽是嫡长子。
“嫡长子”这三个字,已经敌过庶子梁深的赫赫战功和千军万马。
梁深眸子里的冰冷清晰可见,少年人心中翻涌的热血与愤恨,驱走了凄风苦雨的薄凉。脸上被雨水浸泡得疼痛的伤口,正是无声的讽刺。
一道惊雷劈下,照亮了这莽莽深山中的一切,瞬间又归于沉寂,只有无尽的大雨。
梁深站了许久,终于动了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禅房走去。
禅房的门口,他碰见了梁浅。
梁浅坐在门槛上,嘴里叼着一根细细的茅草,正凑着远方大雄宝殿如昼的灯光逗蚂蚁。
听见铠甲摩擦的声音,梁浅抬头。他与梁深模样极为相似,尤其是都有一双酷似他们出生卑微的生母的眼睛,瞳孔黑得有些发蓝,大而明亮,就像天上的星星。据说父帅看到母亲在面纱之上的眼睛,顿时惊为天人,念念不忘,便下了聘礼,婚后依然最爱这眼睛。
然而这惊为天人的眼睛却并没有抹去他们庶子的身份。两个半大的少年人,一个身穿湿漉漉的铠甲,伤痕累累,满脸冷酷;一个披着紫金貂的长袄,无所事事地坐在狭小的禅房的门槛上逗蚂蚁。这就是庶子应该做的事情。
“思和?你怎么还不换下盔甲,不嫌重得慌么。”梁浅好整以暇地抻了个懒腰,修长的腿有些挑衅地伸到梁深面前。
梁深也不跟梁浅玩闹,阴沉着脸进了屋,开始解自己的披风。
梁浅比梁深大两岁,性子比梁深活泛许多。他一个鱼打挺,用一种很花哨的习武之人的姿势从地上跳起来,伸过手帮梁深卸下那沉重的铠甲,手上一边忙活着,一边不着痕迹地查看着梁深脸上的伤。
梁浅嘴角上挑,道:“破相了,嗯?”
梁深道:“无聊。”
梁浅道:“这下人家不会认错我俩了。”
梁深道:“……”
梁浅道:“我有几个朋友在姑苏林氏的医馆,明天我叫人去请他们来给你看看。”
梁浅道:“军医看过了。”
梁浅道:“军医有个屁用。”
梁深道:“粗俗。”
梁浅像个纨绔子弟一样扬扬眉,道:“你清高。”
哥俩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梁浅将梁深的铠甲拿到火炉边上烤,梁深褪去湿漉漉的战靴,擦干了身上的水之后,换上干净的中衣和青色的长袍。
梁浅道:“刚才没找见你,我以为父亲让你跟着一起去诵经去了。”
梁深道:“异想天开。”
为家族诵经这样的事情,只有嫡长子有资格参与。
梁浅道:“唔,是有点。不过不去也好,跪在那儿要跪两个时辰,你膝盖受过伤,不宜跪那么久。父帅也是为你着——”
梁深冷冷道:“我膝盖已经无碍了。”
梁浅无奈地看了梁深一眼,并未搭话。
兄弟两人相对坐在案前,梁浅画画,梁深读书。
梁浅执笔行云流水,嘴角含笑,呼吸沉静,倒是完全进入了画的境界。突然,他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端坐的梁深,道:“若是看不进去,就早些去睡。”
梁深一愣,道:“看得进去。”
梁浅撇撇嘴,有一个十七岁少年特有的顽皮与慵懒,道:“半个时辰了,一页也没有翻。糊弄谁呢?”
梁深:“……经声太吵了。”